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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仙侠] 【 镜·破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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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16 09:36:15 |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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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破军简介:
缘起于《镜·双城》,经历了那一场场血雨腥风之后,美丽的伽蓝白塔依然高耸如云。然而接下来,视线转向了茫茫戈壁。
故事的主角也换成了沧流帝国年轻的少将云焕。为了找回伽楼罗坠毁后遗失的如意珠,云焕和他的鲛人傀儡湘来到北方砂之国。
云焕遇到已成敌人的童年霍图部的玩伴,而霍图部巫师在给云焕的赤驼身上悄悄下了魔咒。

使云焕遭遇鸟灵、沙魔进攻,险些被诡异的沙魔吞噬,所幸其师空桑女剑圣慕湮及时赶来相救。云焕隐瞒如意珠真 ......
 楼主| 发表于 2010-9-16 09:37:22 |
第一章 旅人
第二章 古墓
第三章 师徒
第四章 踏歌
第五章 落日
第六章 湮灭
第七章 背叛
第八章 屠城
第九章 复生
第十章 归来
 楼主| 发表于 2010-9-16 09:38:51 |
第一章 旅人
    星辰散布在漆黑的天宇上,宛如一双双冷锐的眼,俯视着沉睡中的云荒大地。

    沧流历九十年五月十五的夜,黑如泼墨。然而浓墨底下,却隐隐流动着云荒特有的暗彩。苍黄砾白,间杂着星星点点的惨绿,是北方尽头的颜色;青翠斑斓,是南方的大泽水田;而西方的空寂之山,东方的天阙和慕士塔格,以及北方云雾缭绕的九嶷,簇拥着大陆正中的湖泊,湖泊在月下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宛如大地上陡然睁开了一只眼睛,冷冷地和苍穹之眼对视。

    湖的中心一座城池巍然耸立,白色巨塔高耸入云。

    伽蓝白塔都无法到达的九天之上,神鸟的双翅如云般铺开,三位女仙守望着这片沉睡中的大地,用三双沉静的眼睛,默默地看着这片土地上的旅人风雨兼程。

    荒漠的夜风是冷酷的,宛如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在身上。即使落地的时候已换上了本地牧民从头遮到脚的长袍,仍能感觉到夜风刺骨。但冒着风沙、寒气赶路的人依旧把身体挺得笔直,大步往前走去——毕竟是讲武堂最优秀的战士,深陷到小腿的沙子似乎不能对他造成丝毫影响,烈日下长时间的行走也没有耗尽他的体力。但他身后跟着的那人显然已经筋疲力尽,可尽管劳累不堪,面纱后的碧眼却是毫无表情的,没有疲倦也没有不满,只是漠然地跟在后头。

    沙砾和带刺灌木在月下发出金属一般的冷光,连绵无尽。随着狂风的吹拂、那些沙丘宛如长了脚一般,以人眼看不出的速度缓缓移动,俄顷,周围的地形便完全变化。当先那人停住了脚步,默默注视着那些沙丘移动的速度,抬头看着星斗判断目下的方位,仿佛终于确认了什么,长长吐了口气,回过身来吩咐:“湘,就在这里生火吃饭吧!”

    这里,就是飞行器“伽楼罗”试飞失败后坠地的所在。来到这片博古尔沙漠已经三天了,云焕按照巫彭元帅给他的那些资料判断方位,连日跋涉,终于来到了当日伽楼罗坠毁的区域。

    可是,从眼前看,要找到那架失事的机器并不容易——狂风和不停移动的沙丘,大约早就将伽楼罗埋入了茫茫大漠。如果没有一个当地的牧民做向导,云焕要从瀚海中将伽楼罗找回,几乎是不可能的。

    默不作声跟着他的少女湘听到命令,解下背上的行囊,拿出一张薄毯铺开,将干粮和水壶放在上面,然后转身割取地上丛生的红棘——这是北方砂之国里最多见的一种旱地植物,深达三丈的根系汲取着水分,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只长着红棕色的长刺,零星散布在沙中。

    少女抱着一捆红棘回来,将那些干燥的植物搭成一个堆,然后用火石点燃——一切做得非常麻利,这个叫做“湘”的鲛人,不愧是征天军团中最优秀的傀儡之一,接受过很严格的训练,在各种环境下都能很好地服务于主人。

    薄铁罐里煮着干硬的饼,湘小心地倾斜水壶,一边用筷子将那一角饼戳软——以求不浪费一滴水。一遇到水,那片薄饼迅速地松散开来,在火的热力下腾腾翻涌,很快变成满满一罐的白色泡沫,那是沧流帝国为远征战士配备的干粮,据称薄薄一片便能抵挡一整天的饥饿。

    “吃吧。”云焕在毯子上盘膝坐下,扯下面罩,招呼湘过来用餐。但看到对方双手布满了开裂的血痕,沧流帝国的少将眉头微微一皱——出生于海上的鲛人果然不适合在这样干燥的沙漠里久呆的,跋涉了三日,湘的身体恐怕已经吃不消了。“把这个涂上。”湘正在进食,忽然有个东西落到她的衣襟上,随之听到了云焕的吩咐。一个闭合的海贝内,填满了油脂——那是军团里专门对付肌肤开裂的药物。傀儡顺从地拿起海贝,用手指挖了一点油膏,涂在自己的肌肤上。行走了三日,身上很多地方都已开裂,涂完了双臂,鲛人傀儡面无表情地将身上袍子褪下,继续往身上抹上油膏。

    夜色中,荒漠的风呼啸而过。鲛人蓝色的长发随风扬起,蓝发下的身体却白皙如玉,曼妙婀娜,在苍莽的瀚海里散发出妖异的魅力——就如同一尾被抛入沙地的美人鱼。

    云焕正在吃着一天唯一的一顿饭,瞳孔却收缩了一下,似有些微诧异。虽然在讲武堂里也和不同的鲛人傀儡搭档训练过,但毕竟都是短期的接触,并未深入了解——而正式加入征天军团后,他又选择了潇作为搭档。由于巫彭大人的破例优呆,他拥有军团中唯一有自主意识的鲛人——所以他从不曾了解真正的傀儡是什么样子。眼前的这个傀儡面无表情地在主人面前脱下衣衫,按照他的吩咐将药膏涂上每一寸肌肤,毫不犹豫,毫无羞耻——被傀儡虫控制的鲛人,眼里除了主人便没有其他,对任何命令都无条件服从。

    鲛人傀儡在战斗中是珍贵的武器,能够操纵庞大的机械,配合军团战士作战,而在战斗之外,则是将士享乐的源泉。虽然帝国军有严厉的戒律约束将士,但却默认了这种行为——毕竟在出****中,军队里不能有女人随行,而鲛人傀儡正好弥补了这个空缺。即使一向治军严厉的巫彭元帅也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都是年轻小伙子嘛。”当众长老质疑此事的时候,巫彭元帅满不在乎地回答,“况且傀儡也不会生孩子。”

    飞廉那家伙是湘的前任主人吧?是不是也和这个傀儡上过床?所以才这般紧张她。在他带着湘前往砂之国执行任务时,飞廉还巴巴地跑来叮嘱,要他照顾好这个鲛人傀儡,还送上这个防止肌肤开裂的油膏。

    少将忽然流露出一丝冷笑,看着月光下遍体如玉的鲛人傀儡,摇了摇头,却只是俯过身,挖了一片药膏,涂抹在湘无法触摸到的后背上。

    那样冰冷的躯体——抱在怀里,会让人觉得舒服么?还有那空具美丽的躯壳,没有意识、苍白漠然的表情——和这样的傀儡上床?飞廉这家伙,何时变得和那群军官一样恶心了……难为在讲武堂的时候,自己还曾和他齐名,并称双璧。云焕眼里陡然有了嫌恶的神色,将袍子扔到湘身上:“穿上,吃饭。”鲛人傀儡欠了欠身,捡起袍子穿上,移到火堆边开始吃饭,但在她套上面罩的刹那,深碧色的眼里有一掠而过的神色变化,但等衣衫穿好,却又回复到了一贯的寂如死水。

    临睡前,云焕照例检查了随身携带的武器,将箭囊垫在头下,开始休息——半空的箭囊能放大地面传来的声音,如果半夜有人马接近,他便能迅速觉察。这里曾是霍图部的地方,也算水草丰美,可惜五十年前被巫彭大人平叛后就荒无人烟了。明日该去附近看看有无游民,或者找个绿洲——不然带的干粮和饮水很快就要耗尽。但在三日的行走中,根本没有人影出现,如要往西走,到达帝国镇野军团驻地,即使有赤驼,也还需两日一夜的行程。

    是否应该先去空寂之山,找到师父她再说呢?或许师父能给自己一些指点和意见——她是自己在此处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了吧,而且在空寂之山下,还有帝国军驻守,他持有巫彭大人的令牌,可以调动一些人手协助……只是,寻找伽楼罗的行动是极端保密的,只怕也不能让当地驻军知晓。剑眉微微蹙起,云焕和夜空默默对视——这样荒漠中的天人合一,在童年少年时期曾有过无数次吧?那时候他也曾居住在这片荒漠之上……。

    云家也算是冰族,却一直不能居住在帝都,而被放逐在外。究其原因,据说是在开国初期,祖上曾有人和空桑遗民通婚——这大大违反了帝国不许和外族联姻的禁令,从此云家被视为异类逐出伽蓝城,流放属国,几十年来颠沛流离。他童年时期曾随家人走过大半个云荒,总是生活在变动中,刚刚熟悉的东西一夕间就会离他远去。那样的生活养成了他对一切漠然的习惯——他再也不对身周任何事物投入感情,因为知道那些东西终究不能长久。可十三岁那年,他在砂之国遇上师父,身为空桑遗民的师父却收了这个冰族的少年为弟子拜师,学剑,但只有短短的三年时间,他就随着家人迁回了帝都,可那一段岁月,却是他幼年时最平静温暖的记忆。

    “记住,剑圣之剑,只为天下人而拔。如非必要,不要回来见我。”离开的时候,师父将那把光剑递给他,语声一反往日的温柔。他讷讷领命——虽然性格刚毅决绝,但师父的吩咐,少年却不曾违背过一句。

    然后,他随家人离开了砂之国,回到帝都伽蓝——那是冰族聚居的城市。虽被安排在下等冰族居住的外城里,可家人都欢天喜地,有种流放遇赦、终于归家的喜悦——毕竟,在属地上,冰族虽有诸多特权,可那些被征服者的眼神让他们无法忍受。

    只有他郁郁不乐,然而,因为自幼孤僻,他的情绪变化不曾被人注意。在这个门第森严的帝都里,他只觉得窒息。他在窒息中逐渐长大,这么多年来,他不断地战斗、攀登,获取更大的力量和地位,以求……以求什么呢?他不知道。

    他不屑和那些征天军团的军士们混在一起,他觉得那些只会攀比哪个的傀儡更美丽、哪个又在战斗中斩杀了多少头颅的同僚们毫无主见,就如同凭着本性蠕动的爬虫,令前进的人恨不得一脚踩死。

    能力出众的少将是如此冷漠桀骜,让军中所有人都看他不顺眼。当然,作为云家唯一的男子,他的家世也让别人不敢轻易靠近。因此,在整个征天军团里,虽然每日都被无数下属包围着,他却从未觉得自己有同伴。

    沧流帝国少将枕着箭囊,脑子里却翻腾着各种筹划,想着想着,脱口道:“潇,你说我们是该直接去空寂之山,还是先在附近继续找?”

    然而,只有呼啸的风声回答他。这句下意识的问话一出口,云焕也不自禁地愣了一下,尴尬的神色浮现在他脸上。居然忘了么?潇是他原先的傀儡,在一个月前桃源郡的遭遇战里,已被他当作挡箭牌,遗弃在了桃源郡……她、她现在又是如何?那个傀儡师应该已经杀了她吧!

    眼前湘的脸苍白木然,仿佛没听到一般,自顾往火堆里添加红棘,想让睡在毯子上的主人更暖和一些——他知道傀儡是不能作出这种有建设性的回答的,它们不能自己思考,只能听从主人的指令。他如今是没有任何同伴了。嘴角浮起一丝苦笑,他再也不去多想,转过头睡去。

    半夜里,云焕被一阵断断续续的悲泣声惊醒,宛如无数人围绕在他身侧掩面哭泣。他闪电般侧身站起,下意识握紧了腰侧的光剑,肩臂蓄力。

    但没有人——风猎猎吹着,月光下银白色的沙丘缓缓移动,没有一个人影。

    湘已经睡着了,娇小的身子裹着斗篷,靠着火堆侧卧,深蓝色的长发在沙漠上流动出水一般的光泽。云焕却不敢有一丝大意,侧耳细听着时远时近的哭泣声,感觉心头有异样的震动。

    “扑拉拉”,忽然间,极远处仿佛传来巨大生物扑扇翅膀的声音。极轻极轻,夹杂在呼啸的风沙里,若不是云焕得到剑圣真传,修习五蕴六识,根本无法辨出。就在听到那些声音的同时,他想也不想,忽地扯起地上毯子一角,用力掀了过来!

    沉睡的湘一下子骨碌碌滚到了沙地上,猛然惊醒。可不等鲛人傀儡惊觉发生了什么,云焕已将毯子一掀一卷,转眼就蒙到了燃烧的火堆上——杂着鲛丝的织物水火不入,立刻将那堆火熄灭。与此同时,沧流帝国少将点足扑过来,一把摁下傀儡的头,拉着她扑倒在沙丘后。

    那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只一眨眼工夫,头顶上就响起了巨大的扑棱声。

    风沙更加猛烈,隐隐有气流旋转,带起龙卷风般的沙暴——那些由远而近的扑棱声已近在头顶,哭泣声也分外响亮起来,有老有少,哭腔迥异,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气氛。傀儡不知恐惧,主人不让她动,她便怔怔扑倒在地,看着黑夜中那云集的大片乌云移动着通过头顶上空。

    “这么多的鸟灵……怎么都云集到这里了?”云焕按着湘的背,直到那些哭泣声远去,才松开手,抬头看了看月色,喃喃自语,“是了,明晚又是月圆之夜——五月十五。那些鸟灵,是要前往空寂之山哭拜吧?”

    他虽没亲历百年前那场改朝换代的旷世之战,却也听说过当年战争的惨烈。

    前朝空桑被征服的时候,除了十万帝都民众沉入无色城逃过一劫,其余千万空桑人都被屠戮,血流漂杵,伏尸千里。而那些生前信仰神力的空桑人,死后也不肯安分,居然化身为鸟灵为祸云荒大地,试图动摇新帝国的统治。

    帝国出动征天军团围剿多年,终于迫使鸟灵安分了一些,达成了不袭击治下百姓的协议。十巫在北方空寂之山设立了祭坛,将所有战争中死去的空桑人的魂魄镇在那里,用无上的力量封印了那些恶鬼,不让他们逃逸入阳世,山下更派驻了大量的帝国战士看守。

    然而,百年来那些空寂之山上被封印的恶鬼们依旧不肯安息,夜夜在山头望着帝都伽蓝城痛哭,哭声响彻整个云荒,也引来它们的同类——每年五月十五,那些游荡在云荒大地的鸟灵就会从各个方向飞向空寂之山,云集在绝顶上哭泣,表达百年不绝的亡国之恨。

    云焕听着那些哭声远去,吐出了一口气,从沙丘后站起,将出鞘的光剑收好。身负那样的机密,他可不想节外生枝地和这些鸟灵起冲突,能避则避。

    湘木然地坐起来,看着主人,等呆他的命令。

    “你睡吧,不要再生火了。”云焕小憩后已经回复了体力,淡淡吩咐鲛人傀儡。湘听到了吩咐,便安安静静地躺了下来。

    星光下的大漠犹如银白色的海洋,点点沙砾泛着柔光。风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充满粗犷狂放的气息——那样熟悉的空气,在十六岁离开砂之国后,他在铁幕般的帝都里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呼吸到了。那曾经纵鹰骑射、击剑跃马的少年意气……沧流帝国的少将眼里陡然有了一抹少有的激越亮色,忽然间铮然拔剑。月下一片冷光流出,纵横在万里瀚海——在空茫无边的荒漠里,只有冷月和天风相伴的夜幕下,沧流帝国新一代最优秀的青年军官击剑月下,纵横凌厉,一反在帝都时的沉默克制——只有在昔日的月光下和荒漠中,他才能重新回到十五六岁的少年时,将所有的轻狂不羁和自负淋漓尽致地展现。

    天问剑法在他手中一一施展开来,剑光如闪电纵横,身形更如游龙飞鹤,翥翔不定。一口气将“击铗九问”练了三遍,额头沁出微微的汗,云焕才放缓了速度,剑势渐渐停滞。

    问天何寿?问地何极?人生几何?生何欢,死何苦?情为何物,苍生何辜……剑尖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度,最后停下,云焕微微喘息,眼神有了明暗变化:有杂念——这一次,在他竭尽全力练习剑法的时候,居然压抑不住心头翻涌的杂念。短短的一瞬间,他居然想起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姐姐云烛,妹妹云烬,巫彭大人,这次的重任,闪念间,居然还想起了潇……甚至方才湘曼妙雪白的胴体。

    那样多的杂念在瞬间不受控制地涌出,牵制住了他的剑势。云焕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忽然深吸一口气,勉力加快了剑势,控制着心中莫名的燥热——

    “刷!”光剑忽然被脱手掷入沙地,直至没柄,云焕筋疲力尽地跪倒在荒漠中,手指深深插入沙土中,痉挛握紧,让粗糙的沙石磨着手心的肌肤。

    不行……还是不行。最近心里有越来越多的杂念,那都是以往没有的。

    慕湮师父曾说他资质惊人,剑术方面的天分甚至要超过以前的两个弟子,所以才动了爱才之念,打破部族的界限收他入门。空桑剑圣一门传承千年,还是第一次收了一个外族的弟子吧?而且,还是百年前将空桑灭亡的沧流冰族的弟子。

    最初授业的三年,他进境一日千里,极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击铗九问”中最高深的天问剑法。然而回伽蓝城后,虽然剑术上傲视同僚、冠绝三军,可无论下多少苦功,八年多的时间里却从未有长足进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决心,精力,时间,都比少年时更投入,却再也没有进步。

    被掷出光剑的声音惊醒,湘茫然地睁开眼睛,询问地看着自己的主人。然而她那清澈懵懂的眼睛,陡然便让云焕回想起月下光洁白皙的美人鱼,心中的烦躁和阴暗进一步加深,他迅速转过头,忽然厉叱:“闭眼!”

    充满杀气的语调没有惊动鲛人傀儡,湘只是木无表情地乖乖闭上了眼睛。云焕拔起光剑,剑芒缓缓划破他的手心,血如红色珊瑚珠子沁了出来。剧痛让他的气息慢慢平复,然而就在暗夜的静默中,他忽然听到了遥远处传来的惊叫和呼救声。有人?这附近有人?云焕的眼睛陡然雪亮,向着远方声音传来之处掠出,生怕自己来不及赶到那边——湘看到主人起身,下意识地便迅速收拾东西,想要跟上去。

    “你在原地别动。”云焕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疲惫不堪的鲛人,“你跟不上我的,等我看明白了再回头找你——你别乱走,在原地点起火当标记。”

    “是。”鲛人傀儡低下头,从命。

    声音传来的地方大约在十里开外,云焕一边迎着风沙奔驰,一边不停看着星斗判断方位。虽然一刻都没有耽搁,但赶到那里时,一场厮杀已接近尾声。

    头顶的星光忽然全消失了,只有漆黑的云在翻涌,发出刺耳的声音——那是大群的鸟灵在此聚集,发出哭泣般的呼啸,扑棱着掠低,狠狠撕裂地上牧民模样的人群。云焕愣了一下,迅速权衡是否出手,但就在这个刹那,一头巨大的鸟灵已经用长长的利爪抓起了一个少年,十指交扣,要把爪中的血肉撕裂。

    “阿都!”人群中忽然有个女声叫了起来,一支金色的小箭呼啸而出,夺地钉入了鸟灵的利爪关节上,准而劲,一下子对穿而过。受伤的鸟灵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叫,黑血淅沥而下,爪子一松,那个少年从半空掉落在沙地上。周围巨大的黑影一下子向着人群中那个发箭的红衫女郎围了过去。

    阿都?短短两个音节风般呼啸而过,远处观望的云焕陡然一震,抬起头来,依稀看见了乌云簇拥中那一袭如火的红衫。

    无数利爪如长矛般抓了过来,在冷月下闪着金属般的冷光。黑翼的鸟灵变幻出各种不同的面貌,眼里带着嗜血的冷酷,发出类似哭泣的笑声,将那个伤了它们同类的女郎围在中间。红衫女郎却是逆着族人奔逃的方向冲出,一回首,三箭连珠射向追来的魔物,但这一次鸟灵们有了准备,三箭只是阻了阻它们,并无一箭命中。

    利爪再度伸来,迅疾如雷电。红衫女郎忽然收起了弓,从靴中抽出一把短剑来,手腕一转一刺,招数极为巧妙,短剑也是削铁如泥,转瞬便在身周画出一道光幕。那些鸟灵再度猝不及防,当先伸到的几只爪子便被削断了,它们纷纷惊嘶后退。

    引开了这群嗜血魔物,族人都奔逃得远了,女郎得了这会儿空当,大口喘息。束发的红巾被抓破了,她一头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泻下。但不等她喘过气来,那些鸟灵再度振翅呼啸而来!

    “姐姐!姐姐!”那个逃生的少年眼见情况危急,大叫着扑过来。

    “快给我滚开!带好神物,和大家一起快逃!”红衣女郎一边极力用短剑阻挡着纷纷刺到的魔爪,一边厉声大骂,然而方一分心,肩头便被洞穿,“噗”的一声,一只鸟灵顺利地抓住了她,利爪刺穿她肩头将她提上半空。

    无数双利爪对着她戳了过去,瞬间便要将那个扭动挣扎的女子撕成碎片。

    “姐姐!”地上的少年哭叫着爬过来,但魔物们蜂拥而上,将红衣女子拉扯着,半空中滴下的血洒落在弟弟的脸上。

    “姐姐!”少年不顾一切地奔入包围圈里,嘶声大哭,“姐姐!”

    “叶赛尔!”那边已经逃离的人群中陡然响起一声大喊,有个人回头冲来,双手挥动着一把巨剑,杀入魔物的包围圈,几乎是不顾生死地想去夺回这个女子。

    可哪里还来得及。“嚓!”荒漠里忽然间闪过一道雪亮的电光,撕裂黑暗——那道闪电居然是自下而上贯穿了抓着红衣女子的那只魔物,一击毙命。庞然大物轰然坠落地面,翅膀扫得那个哭叫的少年跌倒在地。

    “扑拉拉!”所有鸟灵都被惊动,凶狠的目光齐刷刷凝聚在一处。

    那只死去的鸟灵颈部横插着一把银剑,奇怪的是剑身却发着微微的白光,无形无质,照亮了掠到战圈中青年男子那冷厉的脸。闪电般掷出光剑后,云焕也不顾受伤倒地的女子,只是反手从魔物颈中拔出光剑,冷冷地扬头看着半空中云集的鸟灵。

    “光剑……光剑!”低低的尖叫在鸟灵中传递,“剑圣门下!”

    “你们和智者大人有协定,不得侵扰我帝国治下百姓!”按着剑,时刻防备这群魔物的反扑,云焕也不愿和对方硬拼,只好抬出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难道你们以为这里天高皇帝远,便可以为所欲为么?问问我手中的光剑答不答应!”

    “是军人!”“沧流帝国的军人!”“哎呀,被看到了呢……”看着拔剑四顾的男子,魔物们相顾片刻,窃窃私语,忽然间仿佛达成了什么共识,一齐振翅呼啦啦往西方尽头飞去,抛下了这顿血肉的盛宴。

    荒漠里忽又陷入了令人恐怖的寂静,血的腥味弥漫在夜里。

    “光剑……咳咳,剑圣门下?”血泊中,红衣女郎挣扎着站起,想是目睹了方才惊动天地的一剑,她眼里有惊喜交加的光,“难道你是、是……云焕?”

    “叶赛尔,阿都。”收剑归鞘,青年嘴角浮起少见的笑意,回头看着挣扎爬起的姐弟俩,“想不到会遇见你们。”

    是的,谁会想到呢?这次来砂之国荒无人烟的博古尔沙漠执行任务,居然遇到了幼年时熟识的朋友——那些游荡在沙漠上的民族,逐水草而居。十六岁他随着家人回归伽蓝城后、就没有想过还能遇到叶赛尔姐弟。

    “阿都,你快过来,你看这是谁!”叫叶赛尔的红衣女郎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对方的脸,惊喜地叫了起来,拉过尚自惊魂未定的弟弟,“你快看,这是谁?”

    满脸血泪的少年被一把推上前,讷讷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青年男子,忽然间怔住了,然后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再看。等看清楚那把银白色的光剑时,终于惊喜地跳了起来,一下子抱住了对方的脖子:“云焕!云焕!云焕回来了呀!”

    周围那些逃散的牧民陆续回来了,听得姐弟俩的欢呼,不少人聚了过来,将年轻剑客围在中间。但表情却是各异,年长一些的族人都是绷着脸,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来客,淡淡地寒暄几句,只有年轻的牧民热情地围了过来,拍着肩膀大声招呼着。他们都是他早年居住砂之国时认识的同伴,如今都已经长成英武彪悍的青年。

    云焕的表情却颇为尴尬。长年的军团生涯让他对一切都变得淡漠,几乎不知道如何回应忽然涌来的热情——那些伸过来拍他肩膀的手,在下意识中就被他不露痕迹地侧身躲过,脸上只是保持着礼节性的淡淡笑意。

    “云焕!你还记不记得我?”有一双手的动作却是快过其他人,他一侧身,居然躲不过去,那双有力的大手立刻落到了他双肩上,耳边有人朗朗的笑,“我是奥普啊!那时候打群架经常把你压在地上揍的大个子奥普,不记得了么?”

    奥普?他微微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张古铜色的脸,健壮的躯体和爽朗的笑容——便是方才那个拿着双手剑冲入魔物群中营救叶赛尔的高大汉子,族中第一勇士。云焕嘴角忍不住浮现出一个笑容,却不说话,只微微侧了侧肩,也不见他如何使力就从对方手中脱身出来,退了一步站定。

    热情伸过去的手落了个空,奥普忍不住愣了一下。篝火已经再度燃起,看着对方的装束举止,霍然明白了云焕的身份,大家的神色迅疾僵冷下去。叶赛尔定定看着来客,几乎脱口惊呼,但终究用雪白的牙齿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忍住。

    “云焕!你们全家这些年搬去了哪里呀,都不回这片大漠了么?”只有少年阿都感觉不到大家的情绪变化,带着死里逃生和他乡遇故知的惊喜,一味拉着对方往帐子里走去,“快来喝喝姐姐新酿的马奶酒……比你以前喝的都好喝呢!哦,你知不知道姐姐现在当族长了?好厉害的!这些年来她带着大家在沙漠上逃啊逃,被那些天杀的沧流军队追,半刻没歇下来,你快进来……”

    刚撩开帐门口的垂帘,少年的手臂却被猛地拉住了,一个趔趄往外退开。阿都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到拦着他的居然是作为族长的姐姐。

    “帐子里放着族里的神物,外人不能进去。”叶赛尔重新束好了头发,红衣染血,她冷冷挡在了门口,眼光落在方才的救命恩人身上,一字一顿,“特别是,沧流帝国征天军团的少将阁下!”

    “云焕!”吓了一跳,少年阿都陡然低呼,震惊地回头。篝火已经燃起来了,明灭不定的火焰映照着来客身上银黑两色的戎装,袖口和衣襟处都用银丝绣着双头金翅鸟的标记,六翼——那是沧流帝国征天军团中少将的身份标志。阿都不敢相信地打量着他一身打扮,清澈明亮的眸子陡然黑了下去。云焕站在帐篷外,感觉少年抓着他的手指在一分分地松开。他的嘴角忽然浮起一丝冷笑,不等对方的手彻底松开,只是微微一振手臂,便将少年震开,对拦在门口的红衣女子点点头:“不过是偶遇,我也有急事,就不多留了,我的鲛人傀儡还在等我。”顿了顿,青年军人沉吟着加上一句:“只是想向你们买两头赤驼和一架沙舟,如何?”

    叶赛尔面色一凝,似乎颇为为难,抬头看了周围的老者和族人一眼,不知如何回答。自从五十年前忍无可忍地举起反旗,他们霍图部便长年被沧流帝国追杀,就算费尽力气找到偏僻的沙洲躲起来,不出一年半载又要被逼得再次亡命——他们这一族是无法落地的鸟儿,必须用尽全力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沙漠上奔逃。几十年的亡命途中,又有多少族人死在沧流帝国的军队手里?那样的仇恨几乎又是刻入骨髓的,如果换了别的沧流军人,在踏入营帐的时候便会被全族合力击杀——然而,这次来的人居然是云焕!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云焕。

    “不要逼我,叶赛尔,”看到长者们脸上浮起的愤恨,知道立刻得到的将会是什么回答,帝国少将眼神转瞬冰冷,语气也变得凌厉,“不要逼我动手,我还不想把事情搞得那么糟……我不过是想去空寂之山看师父,需要沙舟和赤驼。”那样冷厉镇定的威胁,陡然间就把方才重逢的喜悦冲得一干二净。

    “云焕?”少年阿都被那种冰冷的杀气刺了一下,不自禁地****一步,看着童年时曾和自己一起嬉闹的人,难以置信地喃喃,“你、你是威胁……要杀了我们么?”

    “不是威胁,我只是说律令。帝国规定:凡是属地上每个居民的任何财物,在必要时,军队都可以无偿征用。”少将的眼睛是没有任何温度的,把手搭在剑柄上,注视着女族长,重复一遍,“我需要两头赤驼和一架沙舟。”

    “去***帝国律令!”那样冰冷的语气,激起了族中年轻人的愤怒,无数人怒骂着上前,拔出了腰刀,却被大个子奥普拦下,厉声低叱:“对方是剑圣门下!不要送死!”

    “剑圣门下?”霍图部的人齐齐一怔,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扶着手杖喃喃,眼神刻毒激愤,“空寂古墓里的女剑圣慕湮……空桑剑圣一脉,如何收了冰夷当弟子!剑圣沉睡百年,难道真的神志不清了?”

    “嚓!”老妇人低语未毕,头巾忽然片片碎裂,花白头发飞蓬般扬起。她惊得脸色苍白,****了三大步,旁边有个黄发的小女孩惊叫着扑上来扶住了她:“外婆!外婆!”

    “再对师父有丝毫不敬,我便要你的人头。”一直态度克制的沧流少将眼里杀气毕现,握剑的手青筋暴跳。那样的威吓一方面暂时镇住了霍图部的人,另一方面却也点燃了牧民们激烈的反抗情绪。

    “给他!”僵持中,作为族长,红衣叶赛尔忽然开口了,“把他要的给他!”

    “叶赛尔……”周围的族人哄然抗议。

 楼主| 发表于 2010-9-16 09:39:09 |
“这不是给沧流军队,而算是他方才从鸟灵爪下救了我们一族的回报!”叶赛尔的眼睛冷锐如冰,一字一字下令,“沙漠上的儿女恩怨分明,对于救命恩人的要求,无人可以拒绝。”牧民们相顾黯然,心知族长说的不错,抗议声渐渐消失。老妇人嘀咕了几句,便转身去牲畜圈里打点。等着族人下去准备东西,叶赛尔侧过身将发呆的阿都拉过来,揽到怀里,看着云焕低声嘱咐弟弟:“别再靠近他。说不定很快他就会带着那些魔鬼来追杀我们了。”

    “叶赛尔姐姐!”少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军人毫无表情的脸,仿佛觉得恐惧,钻入姐姐的臂弯,身子微微发抖。

    “我这次不是来追杀你们的。”显然对昔日在荒僻大漠相处过的部族知根知底,云焕将手从剑柄上放下,垂下眼皮,“我有另外的任务,所以你们尽管放心。”

    “呵……你是沧流帝国的军人,回去难道不会把我们霍图部的消息通报上去领功?”叶赛尔冷笑起来,看着这个青梅竹马的男子,“你们沧流帝国追杀了我们五十年,依旧无法将我们一网打尽。你若抓到我们,那是好大的功劳啊……”

    云焕神色依旧,垂目看着自己的佩剑,淡淡回答:“如果元帅不问起,我就不说。”这样的回答倒是让叶赛尔愣了一下,失笑:“不问就不说?如果问了呢?”

    “那当然是照实回答——作为军人,决不允许对上级将官说谎。”云焕面无表情地回答,“不过,自从我加入军团,巫彭元帅尚未问过我私人的事情,我想不出意外的话,这次他也不会问起。”

    “云焕,你的脾气怎么还是那样又臭又硬?”那样斩钉截铁的答复让叶赛尔忍不住笑了起来,却不知该愤怒还是欣慰。笑着笑着,明朗的眼神就暗淡下去,拉紧了怀里的弟弟。

    “姐姐,你…你为什么发抖?”十二三岁的少年不懂掩饰,惊慌地抬头。

    “没什么。”叶赛尔一扬头,黄金般的长发飞扬起来,干脆地回头,“赤驼和沙舟都备好了,云焕,从此以后我们各不相欠。”

    话音未落,沧流帝国的少将已经走到了牲畜和机械旁边,显然是不放心对方准备好的东西,极其熟练地迅速检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埋藏的机关后,才对着女族长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牵起了赤驼,转过身去:“打扰了。”

    所有的霍图部遗民聚集在帐前,眼睁睁看着这个年轻少将牵着族里的牲畜和沙舟扬长而去,有几个年轻人气不过,张开了弓箭,对准了那个掠夺者的后背。“住手!”奥普想要阻拦已经不及,几支箭无声无息地穿透了空气激射而出!

    “云焕!”那个瞬间,阿都听到姐姐失声尖叫起来。但沧流帝国少将的脚步停都不停,只一挥手,就将射到的箭尽数收入手中,手指微顿,似乎在考虑是否反手甩出。族中那几个莽撞的年轻人惊慌地后退,转瞬却见那些箭以三倍的速度呼啸返回,在他们来得及退开前击中心窝!

    “哎呀!”族中响起了一阵惊呼,几个人的亲友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扶起倒地的人,惊惧地痛骂。但地上那些人却睁着眼睛发呆,半晌吐出一口气,慢慢坐起,心口的箭啪地掉了下来。每一支箭都是光秃秃的,箭头已经被折去。

    “忒没志气——我以为霍图部个个都应该是好男儿。”顿了顿脚步,戎装的帝国战士回头看着那些受惊的年轻人,嘴角有锋锐的冷笑,“叶赛尔,把你的泼辣劲拿点儿管教族人吧,若是我真的奉命追杀时、你们还能多撑一会儿。”

    转身走开之时,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云焕补充:“对了,你的剑法、还是我师父教了你三日的那套么?练习得一点儿都不得法啊……剑法不是一味越快越好。翥翔不定、静止万端,那才是正道,你回去想想,免得将来在我剑下走不过十招。”听得那样的嘱咐,叶赛尔陡然间再也撑不住,忽地一跺脚,失声哭了出来,痛骂:“该死的冰夷,你、你为什么要去当那个鬼帝国的将军!为什么要当!好好的,我们要成你死我活的仇人了!”跺着脚,忽然就是一箭射过去。

    云焕微微仰首,箭贴着他鼻尖掠过,他舒手扣住那只金色小箭,仿佛也有些微的感慨,回头看着童年时一干好友,目光最后停在那个红衣女郎明丽的脸上:“叶赛尔,你又为什么要当霍图部的族长呢?这都是我们各自的选择。”

    随手将那支小箭甩入赤驼背上的大褡裢,沧流帝国少将翻身而上,离去。

    “看那个冰夷能嚣张多久……”月光下,赤驼和人的影子都渐渐看不见,叶赛尔尚在怔怔出神,耳边忽然听到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带着刻骨的仇恨,“别以为是女剑圣的门下,就能为所欲为了!”

    她惊讶地回过头,看到的是族中兼任巫师和医生的迪奥大娘。老妇人曾有过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却在长达五十年的流离中先后死去,现在只有一个小外孙女陪着这个半瞎的老夫人。说起对沧流帝国的仇恨,族中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老妇人琥珀般昏黄的眼在月下发出刻毒的光,看着来人远去的方向。

    “迪奥大娘……你、你难道……”陡然觉得不对,叶赛尔脱口。

    “哦呵呵……是啊,叶赛尔侄女,你猜对了!”老女巫眼里有狂热的复仇光芒,抬起枯瘦的手给族长看——无名指上割破的伤口还在渗血,女巫桀桀笑了起来,挥舞着手,“我下咒啦!一共下了三重燃血咒在那两头赤驼身上!”

    “迪奥大娘!”叶赛尔脸色刷地雪白,作为霍图部的人,她也知道燃血咒的作用是什么——那是散发血腥味道,吸引方圆百里内魔物疯狂攻击的符咒!

    “呵呵呵……那些冰夷!只知道摆弄木头铁块,造那些机械怪物,对于术法可是一窍不通!哈,看他检查半天,就是没看出赤驼上下的咒!”老女巫挥舞着流血的手,干枯的脸上有怨毒的表情,“去空寂之山?简直太好了……我让他去空寂之山喂魔物!不到山下一百里,那里云集的魔物一定会将他吃得骨头都不剩!哈哈哈哈……”

    “天啊……”恍然明白了女巫的用心,叶赛尔打了个寒战,“云焕。”下意识地,红衣女郎便想追出去警告那个沧流帝国的少将,但奥普拉住了她的胳膊,对着她微微摇头,示意她去看周围族人同仇敌忾的眼神,让她明白此时此地绝对不可以再袒护那个敌方的少将。

    正在迟疑间,忽然听到方才跑进帐子的阿都发出一声惊呼,啪的一声,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怎么了?”听得重物落地,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叶赛尔脸色一白,脱口厉喝,“阿都?你是不是摔了神物?”她一边喝问,一边揭帘进入,看到了站在那里发呆的弟弟。

    “不!不是我动的!”少年本已惊呆,此刻终于回过神来,直跳起来,指着地上的一个石匣,“是它、是它自己忽然动了!它自己动起来了!”

    地上躺着一个白石的匣子,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正是五十年前霍图部揭竿而起、反抗沧流帝国统治时,冲入空寂之山上冰族祭坛夺来的神物。除了族中最老的巫师,从来没人知道匣子里封印的是什么,又有什么样的巨大价值——以致几十年来沧流帝国如影随形地追杀不休,为了保住这件神物更是牺牲了无数的族人。“天神啊!难道是……难道是命运的转轮开始转动了?”老女巫一下子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石匣,干枯的手指抚摩着上面雕刻的繁复咒语,细细检视。

    一道细微的裂痕,顺着石匣盖子上的封印延展开来。裂缝下,隐约可见一只苍白的断臂躺在石匣中,手指微微颤动。老女巫琥珀般的眼珠发出了骇人的亮光,她一下子匍匐在地,将石匣高高举过头顶,用苍老喑哑的声音宣布:“感谢天神,感谢天神!****封印将被打破了啊……帝王之血开始流动了!命运转轮重新转动,我们霍图部重见天日有期了!”

    虽然不明白女巫前面那些话的意思,可最后一句话如同风一样在族人中传播,预言着自由光明的到来,于是所有人都立刻匍匐在地,歌颂天神,眼里充满狂喜的光。

    “天神曾托梦给我:当石匣上的封印出现第一道裂痕的时候,我们必须带着神物赶往东南方最繁华的城市。在那里,会有宿命指定的少女来解开这个封印,让帝王之血的力量重新展现在这个世上,冰夷的统治将如同冰雪消融。”老女巫喃喃地复述着多年来一直对同族说起的话,“如今,终于到时候了……”

    “东南方最繁华的城市?是说叶城么?”女族长抬起了头,盯着那个神秘的石匣,低声自语,“要我们霍图部……去那个充满铜臭味的地方?”

    “必须去,族长。”老女巫的眼里有狂热的光,不容置疑地看着叶赛尔,鸡爪般的手指痉挛地握紧了法杖,“那是你命里注定的责任……也是我们霍图部所有人必须面对的命运!我们五十年前付出了灭族的代价,夺来了神之左手,受尽折磨——如今终于到了命运转折的时候了!”

    “命运?”叶赛尔怔了怔,金色长发从红巾中簌簌垂落,女族长终于叹了口气,眼神却是坚决的,“好,那么我们就穿过博古尔沙漠去叶城!我倒要看看,所谓的命运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楼主| 发表于 2010-9-16 09:39:44 |
第二章 古墓
    夜幕下,微弱的火光在沙漠中闪烁,青烟袅袅升起。

    篝火旁,鲛人少女静静地等呆主人的归来。不多时,果然听到脚步声从西北方传来,两头赤驼拖着一架沙舟从夜色中走出,戎装青年男子跳下地来,只是简短吩咐了一句:“收拾东西,连夜上路。”湘仍只是答应了一声,毫无怨言地开始收拾包袱。

    “扔上来。”等东西收拾好,云焕坐在沙舟上对着湘伸出手来,鲛人少女费力地用双手托起那个大包袱,递给少将,云焕一手拎过包裹,另一手同时探下,将湘轻轻提了上来,安顿在身侧的座位上。

    “会驾驭赤驼吧?”云焕将缰绳递到鲛人的手上,淡淡吩咐了一句,“看着天上的北斗星判断方位,向西方一直走。”

    “是。”湘回答了一句,面无表情地接过了缰绳,开始驾着赤驼上路。

    赤驼厚而软的蹄踩着沙子,轻松而行,整株胡杨木雕成的沙舟在沙地上拖过,留下深深的两道痕迹。荒漠的风呼啸着迎面卷来,虽是初夏的天气,这片博古尔沙漠的深夜依旧冷得令人发抖,嘴角吐出的热气转瞬变成了白雾。

    云焕的眼睛却是定定地看着天空——那里,在漫天冷而碎的小星中,北斗七星发出璀璨的光。他的目光停在第七颗破军星上,忽然想起了他在军中的封号:破军少将。他的唇角扬了一下——沧流冰族从来不信宿命,他自然也不认为和自己对应的便是那颗星辰,但巫彭大人却说可以取其善战披靡之意,用在勇冠三军的爱将身上。

    赤驼拉着沙舟,在夜幕下奔向西方尽头,但一路上少将的眼色却有些恍惚。

    他终归是没有同伴的……母亲早逝,父亲战死,姐姐和妹妹先后舍身成为圣女。在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会长久停留。陪着他最长久的居然是一个鲛人:潇……不过三个月前也已经被他在战斗中牺牲掉了。如今,连往日仅有的朋友都和他割袍断义。然而默默回忆起这些的时候,沧流帝国少将的脸色依然冷漠。无所谓。反正,这些也是不需要的。他不需要任何人。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微微透亮,大漠依然无边无际地延展着,在微黄的沙尘中,依稀能看见极远处青黛色的山峦影子。那是矗立在西方尽头的空寂之山。

    黎明前的风里依稀有哭声传来,那样的悲痛和仇恨,居然百年不灭。

    前朝空桑人相信人死后是有魂魄的,北方尽头的九嶷山便是阴界的入口,人死去后便从那里去往彼岸转生。而那些无法转生的魂魄,便会聚集到西方尽头这座冷峭的高峰上,一起寂灭。百年前沧流帝国统治了云荒大地,为了镇压那些死后尚自不肯安分的空桑人,便在空寂之山上设立了祭坛,结下了强大的封印。

    没有人再上过那座长年积雪的峻岭。传说中,在空寂之山上,那些空桑人被钉死后,尸体按照身前归属的部族,分成六个堆堞——每个堆堞下面都是弯弯曲曲的、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地宫。那个死亡的地宫分为九重,四壁居然是用千万的白骨筑成。每一重宫门都有智者大人手书上去的禁锢之咒,最高贵的尸体——比如各族的王,便封印在最深处的地宫里。

    除了沧流帝国远驻砂之国的镇野军团西北军所在的空寂城之外,这片沙漠平日极少有牧民出现,就连纵横沙漠的盗宝者们,都不敢轻易靠近这片死亡区域。

    云焕在黎明的光线里看着远处渐渐清晰起来的巨峰,神色有些恍惚。

    他少时就随着家人被帝国放逐到这里居住——在这里,桀骜孤僻的少年被当地所有牧民欺负和孤立,不但大人不和他们一家来往,甚至那些沙漠上凶悍的孩子们都经常和这个脸色苍白的冰族孩子过不去。每一日,只要他落了单,挑衅和斗殴是免不了的。

    那些大漠少年也有自己的骄傲,虽然结伴而来,却始终不曾群殴这个孤单的冰夷孩子,只是一对一的挑战。那些牧民的孩子人高马大,摔跤射箭更比他精上十倍,但他却胜在打起架来的凶狠,那样不要命的打法往往能吓住那些高大的牧民孩子——不管是不是冰夷,烈日大漠下长大的一族从来都尊重这种狠气强硬的性格。到后来,每日的打架不再是种族间的挑衅,而成了同龄人一种角力的游戏。

    压着他打的大个子奥普,喜欢拿鞭子抽他的野丫头叶赛尔,当时还是个小不点儿的阿都……正是那些人,让他动荡飘零的童年不再空洞。那时他不过是一个被放逐的冰族孩子,还不知道那群牧民居然是帝国追杀多年的霍图部遗民。

    然而……那有什么重要呢?那时他不是军人,不是征天军团的少将,他并不需要关心身边的人是否企图颠覆他们的国家。他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和一群年龄相当的孩子混在一起。

    还记得那一日叶赛尔提议,说城外的石头旷野里、空寂之山的山脚,有一座石砌的古墓。传说那里住着一个女仙,很多牧民都会在月圆的前一夜到墓前跪拜祷告,请求墓里女仙的保佑——这样,当那些鸟灵和邪魔在月圆之夜呼啸而来时,那个女仙就会从墓里出现,驾着闪亮的电光在空中驱逐那些魔物,保护牧民和牲畜的安全。

    “我们去看看吧!”所有孩子心里都有着对于冒险的渴望,听完叶赛尔的转述,大家都叫了起来,蜂拥往城外奔去——当然他也被拉着一起走。

    然后,在空寂城外的旷野里,孩子们很快被各种奇怪的陷阱和阵法迷住,发出惊叫。古墓的石门缓缓打开,那个坐在轮椅上微笑着的女子优雅而美丽,抬头看着外面大漠上落下去的夕阳,怀里一只幼小的蓝色狐狸机警地盯着来客。

    冰族少年和所有同伴一样看得呆了——眼前这个女子已不年轻,大约年纪已过三旬,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一袭白衣,长长的黑发如瀑布般落下,微笑的时候眼波温柔如梦,说不尽的柔美中却又隐隐透出沧桑。

    许久,直到夕阳落下,那个坐着轮椅的女子才回过头来,对一群惊慌的孩子微微一笑:“欢迎。”

    那是前朝空桑的女剑圣——云荒大地上和尊渊并称的剑术最高者,名字叫做慕湮。自从空桑开国以来,剑圣一脉代代相传,出过无数名留青史的英雄侠客。但所谓的“剑圣”并不是一个人,每一世都有男女两位剑圣存在,分庭抗礼,各自传承和融会不同风格的剑术,就如昼与夜、天与地一样相互依存。由于种种原因,慕湮早年出师后并不曾行走于云荒大地,后遭遇变故,更是绝了踏足红尘的念头,所以不像师兄尊渊那样名震天下,她的存在甚至不被常人所知。

    这些,都是当云焕正式拜师之后,在三年的时间里慢慢得知的——那之前、他只觉得这样的女子并非这个尘世中人,只是久远光阴投下的一个淡然出尘的影子,令人肃然起敬。

    折去了所有锋芒和棱角,冰族少年拜倒在异族女子脚下,任轮椅上的人将手轻轻按上他的头顶,传授剑诀——他居然拜了一个空桑女子为师。

    沉思中,云焕的手指下意识地抚摩着腰间的佩剑,忽然震了一下。“焕”——那个刻在银色剑柄上的小字清晰地压入他手心,闭上眼睛都能想出那个清丽遒劲的字迹——师父的脸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了,只余下一个高洁温柔的影子,宛如每夜抬头就能望见的月轮。

    他长大后常常回想,师父到底为什么要破例收了他这个冰族弟子?

    同一个时代里,只允许有男女两名剑圣——而前朝的白璎郡主尚在无色城中,空桑的大将西京这些年不常行走于云荒,却也能从那些游侠儿口中听说他的存在。数目已经足够,按照剑圣一门的规矩,师父并不该再收第三名弟子。何况,他还是个敌国的孩子——虽然并非伽蓝皇城里的门阀贵族,却依然算是冰族。那个灭亡了她的故国,至今尚在镇压着空桑残余力量的敌国。

    师父……的确是因为他天资绝顶,才将空桑剑圣一脉的所有剑技倾囊相授么?莫非,师父是得知了他们云家祖上的秘密?还是……还是因为师父病重多年,自知行将不起,所以急着找一个弟子继承衣钵?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的他、心里隐藏着疑问,经常惊疑地望着师父,猜测着空桑女剑圣这一行为背后的用心——从小,他就不是个心怀坦荡的孩子,内心里有着太多的猜忌。

    “如非必要,不要再回来找我。”出师那一日,将特意新铸的光剑交到他手上,轮椅上的女剑圣却是这样对十六岁的他吩咐,语声坚决冷淡,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和颜悦色。他本已决心远行、和家人一起离开这片流放的大漠,回归伽蓝圣城——那一刻,他本来是没有动过回到这里的念头。可听到那样冷淡的最后嘱咐,少年心里却猛然一痛,等抬起头来,古墓已经轰然关闭。

    沉重的封墓石落下来,力量万钧地隔断了所有。一切情形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他终于知道,在自己颠沛流离的少年岁月里,又有一件东西离他而去了。

    那样茫然散漫的神思里,他的眼睛也没有焦点,只是随着赤驼的前进,从茫茫的沙丘上扫过。红棘尚未到一年一度开花的季节,在风沙中抖着满身尖利的刺,湛蓝色的天宇下有几点黑影以惊人的速度掠过——那是砂之国的萨朗鹰,宛如白色闪电穿梭在黄尘中,如风一般自由遒劲。

    师父……还活着么?如果活着,她也是衰老得如同刚才的霍图部女巫一样了吧?

    努力回忆着最后见到师父时的情形,云焕的眉头微微蹙起,戎装佩剑的军人眼里有不相称的表情——他只模糊记得,虽然师父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可其实已经活了很久很久。她似乎有很重的内伤,一直都要不间断地喝药。三年来每日见她,都觉得她宛如夕阳下即将凋落的红棘花,发出淡淡的光芒。

    夜色又已降临,他们已经朝西前进了整整一天一夜,空寂之山的影子从淡如水墨变得巍峨高大,仿佛占据整个天空般压到他视线里。

    山脚下一座孤城黑沉如铁,就着空寂之山险峻的山势砌就,远远看去只看到高大的城墙和马面,壁立千仞,城上有零星灯光从角楼透出。那是帝国驻扎地面的镇野军团在北方空寂之山的据点——这座城池建立于五十年前,这之前则一直是当地霍图部的领地。

    五十年前霍图部举起反旗,冲入空寂之山的死亡地宫夺走宝物后,受到了帝国的全力追杀,由巫彭元帅亲自带领征天军团征剿,加上地面上镇野军团的配合,不出两年,砂之国四大部落里最强大的霍图部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从此再也没有声息。霍图部的领地也由帝都直接派出镇野军团接管,牵制着沙漠上另外的三个部落,令其不敢再有异心。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云荒上的百姓已经有数十年不曾听说过“霍图部”三个字。一个那样大的民族,就这样被铁腕从历史中抹去——宛如百年前的空桑。不过,沧流帝国高层里的将官嘴里,还时不时会冒出“霍图部”三个字。因为只有那些能接触到帝国机密的要人才知道,对霍图部的追杀五十年来从未停止过。

    云焕从讲武堂出科后直接留在征天军团的钧天部里,镇守着帝都伽蓝。这本是在军队中青云直上的最快途径,凭着出众的能力和炙手可热的家世,加上巫彭元帅的提拔,他以二十三岁的年纪成为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也正因为如此,号称勇冠三军的少将实际上很少离开伽蓝城去执行任务,而把更多精力用在应付帝都各方说不清的势力纠葛上。和西京师兄的交手中,自己就吃亏在实战经验上吧……看着渐近的孤城,云焕握紧光剑,回忆着三个月前在桃源郡和同门师兄的那一战,剑眉慢慢蹙起。

    西京师兄,还有未曾谋面的师姐白璎,是剑圣门下的另外两位弟子。

    剑圣一门,历代虽然游离于空桑王朝统治之外,但依然是空桑那一族的人,虽然游离于外,但变乱来临的时候他们还是会为本族而拔剑吧?像西京和白璎……不知道师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态,才将自己收入门下。

    那样反复的疑虑中,沧流帝国的少将望着铁城上的灯火沉吟,又看了看城下那一座白石砌成的古墓,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面令牌,低头看着,仿佛出现了些微的犹豫。

    “湘,掉头,先去空寂城。”用力握着腰侧的光剑,直到上面刻着的那个“焕”字印入掌心肉里,云焕终于下了决心,冷冷吩咐身侧的鲛人傀儡。“是。”湘却是丝毫不懂身侧主人在刹那间转过多少念头,只是简单地答应了一声,就拉动缰绳,将赤驼拉转了方向,从通往城外石头旷野的路上重新拉回官道。

    “等明天,去城里买一篮桃子再去看师父。”将视线从遥远的古墓上移开,心里忽然跳出一个念头,云焕唇角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记忆中师父应该练过辟谷之术,几乎仙人般不饮不食,唯一喜好的只是春季鲜美的桃子,那时他们一群孩子来看师父的时候,几乎每次都不忘带上荒漠绿洲里结出的蜜桃。

    这样的小事,居然这么多年后自己还记起来了……云焕只是莫名地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去:只盼这样前去,也可以让师父答应帮忙吧。

    这个茫茫大漠上,只怕除了师父也没有人能够助他一臂之力了。

    在湘抖动手腕挥舞缰绳,将赤驼掉头的刹那,忽然发现那两头温驯的牲畜定在原地,全身瑟瑟发抖。鲛人傀儡不明所以,只是继续叱喝着催动赤驼。

    “住手!”云焕忽然觉得不对,只觉身侧有无穷无尽的杀机涌现,层层将他们包围——那里天上地下,无所不在的煞气!是什么……是什么东西过来了?空寂之山上黑云翻涌,是那些鸟灵呼啸着扑过来,距离尚在十几里开外,但迫近的杀气却是如此强烈!“小心!”看到赤驼身上沁出来的居然是一滴滴的血时,云焕一声断喝,将湘从驾车的位置上一手拉起,右手按上腰间暗簧,光剑铮然出鞘。

    两头赤驼站在原地,仿佛被什么无形东西禁锢住了,动弹不得,大口地喘着气,抽搐着,不知被什么样诡异的力量控制了庞大的身躯,居然连发出一声悲鸣的力量都丧失了。赤色的毛皮下,仿佛被无数利齿咬着,每个毛孔都渗出汩汩的鲜血来,染红了沙地。而那些血滴入沙地,转瞬便被吸收得了无痕迹,然后,奇怪的是,黄沙居然沸腾起来!

    暗夜里的沙漠本来是静谧的,无边无际的,此刻仿佛一块巨石投入水面,泛起轩然大波——赤驼的血一滴滴落入沙中,地面居然翻腾起来,原先不过是沙舟附近的沙地起了波动,继而仿佛水波一圈圈荡漾、范围迅速扩大,到最后、居然整个沙漠都如同沸腾的水一样翻涌起来!

    诡异的景象让云焕屏住了呼吸,握紧手中光剑,全身蓄满了力量,一触即发。

    他见过最强的对手,却从未遇见眼前这样超出自然力量的情形!地下有什么东西在哀嚎,沙漠翻涌得越来越厉害,似乎某种可怕的东西就要破地而出,而空寂之山的鸟灵在远处号哭呼应,仿佛也感觉到了这边的召唤,呼啦啦一声、那些原本云集在山头的魔物陡然折返,向着云焕二人扑过来。黑压压的翅膀遮蔽了天空,在沸腾的沙漠上投下一片阴影,急遽移动过来。

    天上地下的哀叫哭泣声交织在一起,诡异有如噩梦。“啊。”湘叫了一声,声音里并没有惊恐失措——傀儡就是这点最好,没有恐惧,也不会贪生怕死,就在如今的危机下也不会如同普通人那样哭哭啼啼,惊慌失措。

    “鲛绡战衣穿上了么?”云焕一手按剑,一手拉着湘慢慢后退,离开那架沙舟,眼睛紧盯着起伏不定的沙漠,一面急速对身侧的傀儡下令,“跟着我!一定要全力跟上我!如果跟丢了,你就向着古墓那边——”话没说完,脚下便是一空。

    流沙在瞬间凹陷下去,如同漩涡一样流动着,朝最深处的黑暗里泻下,就如同地面上忽然张开一张巨口,将所有吞噬。赤驼终于发出了一声悲鸣,刷的一声没入沙中,沙下仿佛有巨大的魔物在咀嚼着,发出可怖的声响。片刻,沙地剧烈翻涌,将没入的赤驼吐了出来——在转瞬间,赤驼已只有白森森的骨架。

 楼主| 发表于 2010-9-16 09:40:03 |
  沙的波浪继续蔓延。“小心!”云焕早已全力警戒,脚下微有异动便迅速跃起。但湘的反应却不如他迅速,未及跟着掠起,身子就陷落了下去。云焕人在半空,一眼瞥见,手臂伸出,一抓鲛人的肩头,将她从沙中拔出,抛向巨坑之外。但只是那么一缓,一口真气便滞了一下,云焕身形一顿,一脚踏入了流沙。

    不等他再度拔起,那些沙子好似活了一样,纠缠着爬上他的双腿,将其紧紧裹住,居然有着惊人的吸力,将他向着漩涡的最深处拉下去!云焕处变不惊,一剑刺入沙漠,扭转手腕,在身周画了半个圆,剑上吞吐的白光几乎可以刺穿万尺下的泉脉!地底下陡然传来了怪异的嘶喊,沙子更加剧烈地沸腾着,掀起了巨大的沙浪,一下子将巨坑覆盖,将陷入坑中的帝国少将活埋入地下。

    “主人!主人!”湘被云焕拉起,凌空翻落到沙地上,刚抬起头,却看到那张诡异巨口轰然闭合,她不禁脱口大呼。一下子失去了主人,鲛人傀儡居然忘了逃跑,只是怔怔站在那边,看着那片吞噬了云焕的沙地。

    头顶已完全黑了,诡异的哭泣声满耳都是,她知道是鸟灵汹涌扑来了。

    巨大的黑色翅膀在不足三尺的头顶掠过,湘拔出剑来,却有些茫然——不可能的,怎能从这么多魔物手里逃脱呢?可主人的吩咐是超过一切的指令,她立刻按照云焕最后的吩咐,向古墓方向掠去。

    鲛人的身手远比一般人迅捷,作为征天军团里训练出来的最好傀儡,湘的应变一流,此刻她看出了半空云集的鸟灵对地下那只魔物有所顾忌,而不敢立刻掠夺猎物,她用剑护着头肩,借着起伏不定的地形迅速向西方逃遁。

    地底传来魔物低沉的嘶吼,湘足不沾地地急奔,身子却在微微发抖——方才那两头赤驼被埋入沙中,转瞬吐出时已经变成了一堆骨架,如今少将他……湘眼里闪过微弱的光。

    脚下的沙漠翻涌得越来越厉害,地面上奔逃的鲛人女子好几次几乎跌倒。

    “呀,是沙魔!那个埋在博古尔沙漠底下的沙魔今天也出来了么?”半空中那些鸟灵云集着,似乎也感到了地下魔物的力量,有些畏惧地相互私语,但终究抵不过燃血咒符煽动而试探着下扑,想抓住奔逃的湘,却被鲛人灵敏地躲了过去。

    片刻,翻涌的沙漠慢慢平息,似乎是地下的那个魔物满足地安静下去了。

    “主人!”陡然间,奔逃着的鲛人傀儡再度怔怔地站住,仿佛失去了主意一样脱口惊呼,眉目间神色复杂。就在那个瞬间,云集在沙漠上空的大群鸟灵再也没有任何顾忌,呼啸着压顶而来,转瞬就将孤身的鲛人傀儡淹没。

    “轰!”就在这一瞬间,刚沉静下去的地底陡然发出了巨大的轰鸣,沙漠再度裂开,有庞大得可怕的东西从地底下蓦然冲出,腾上九天,发出痛苦绝望的嘶喊,带动呼啸的旋风,黄沙四散开来,如同千万支利剑刺向天空!

    刚扑近地面的鸟灵惊呼着闪避,惊惧交加地看着旋风飞沙中冒出来的男子。

    在漫天的风沙中,沧流帝国少将一剑劈开沙漠,从地底炼狱中浑身是血地杀出,剧烈地喘息着。他的手中已经没有了光剑。

    那个庞大的魔物从沙底负痛蹿出,直上半空,扭动着身子发出可怖的嘶喊,吓得鸟灵纷纷退让。就在扭动之间,“啪”的一声,宛如惊雷般一声响,那个蜃气结成的魔物片片碎裂,白光从内脏中四射而出。云焕闭目凝神,光剑尽力一绞,将魔物粉碎。落下的滂沱血雨,将大片沙漠染成诡异的红色。

    “主人!”看到从地底冒出的军人,湘唤了一声,奔过去。

    “别过来,”云焕抬起手阻止了傀儡的奔近,眼睛紧紧盯着半空里密集的鸟灵,声音冷定急促,“快去古墓!我先挡着这些鸟灵,你去古墓找我师父!要快!”

    “是!”湘恢复了一贯的服从和淡漠,短促地应了一声,便折返向北。

    那些鸟灵哪里容许到手的猎物这样逃脱,立刻嘶叫着云集过来,忽然之间,沙漠上裂出了一道闪电,将黑压压翻涌的滔天乌云阻拦在电光之外!

    “又见面了。”抬头看着那些长着人脸的魔物,沧流帝国少将剑眉微扬,冷笑中忽然拔剑。看那些鸟灵此刻的眼神,他已迅速判定对方彻底地沉入了杀戮的欲望中,决不能再像几天前那样被他一语惊退。

    云焕下手再也不容情,将“击铗九问”中的剑法尽力施展,光剑在他手中流出或长或短的凌厉光芒,远远看去,宛如滚滚乌云中不时有闪电裂云而出。

    但鸟灵实在太多了,脚下的沙地开始微微颤动,他脸色一变,瞬间拔地而起。就在他站立过的地方,黄沙再度凹陷下去!

    暗夜里荒漠无边无际,沙中不知埋藏着多少可怖的沙魔。

    感觉到四方的沙地都在微微震动,抬头看着乌云般压顶的鸟灵,云焕深深吸了口气,将嘴里沁出的血丝吐出来,缓缓束紧了发带,将末端咬在嘴里——这样等会儿就算负伤也不会痛呼出来,泄了体内流转的一口真气。

    天上地下的风瞬间猛烈起来,血战在即。

    湘拔剑冲杀在一片黑压压的魔物中,用尽全力向着远处的古墓奔去——作为征天军团中最优秀的傀儡,她在剑术上也有相当造诣,超越了鲛人一族本身的体质弱点,甚至可与普通的沧流战士媲美。

    但此刻,面对着天上地下无穷无尽的危机,她冲出数丈,便陷入苦战,拼了命才堪堪抵挡住那些鸟灵的爪牙,想要再进一步更是难如登天。

    “剑圣!剑圣!”再度被一只鸟灵抓伤,湘跌倒在地,眼看根本无法杀到古墓前,鲛人傀儡不顾一切地向着西方尽头那座山开口呼唤:“云焕有难!慕湮剑圣,云焕有难!”那样用尽全力的呼喊,声音却毫不响亮,甚至有奇异的喑哑——那是鲛人一族特有的发声方式,那样的“潜音”可以在水下和风中将声音传出百里以上,然而,同样也只有同族的人或一些懂得潜音之术的人才能听见。

    已经无法按照主人的命令杀出重围去求救,傀儡唯一能做的便是这些。

    一边尽力呼喊,可挥剑回首之间,湘看到自己的主人已陷入了滚滚的乌云中。那些厉叫着的魔物已经团团包围了云焕,风声越来越凄厉,带来一阵阵血腥味,连原本穿行在乌云里的闪电般的剑光,也已经看不见了。

    忠心的傀儡不顾一切地挥剑,想杀出一条生路,却如陷泥潭,寸步难行。

    鸟灵得意的叫嚣越来越响亮,而古墓依然遥不可及,湘浑身是血,慢慢已经支持不住。一只鸟灵见了空当,迅捷地下击,长长的利爪洞穿鲛人的手臂,湘再也握不住剑,长剑铮然落地。无数利爪片刻不停地向她抓来,便似如林的长矛,想要将她纤细的身体洞穿。在最后的刹那,鲛人傀儡徒然抬起流着血的手臂挡在面前,身子微微颤抖,不顾一切地发出最后的呼喊:“慕湮剑圣!慕湮剑圣!云焕有难!”

    就在这一刹那,风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响声,悠然低沉,似乎是远方某处一扇门悄然打开。满空的鸟灵齐齐一怔,仿佛被不知名的力量所震慑,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攻击,转头看着暗夜里的西方,面面相觑,眼里带着畏惧。

    有什么东西……有什么震慑这些魔物的东西来了么?湘全身痛得似乎失去知觉,只是下意识地转头看着西方——那个声音传来的地方忽然裂出了一道电光,纵横划开长夜!

    “她来了!”“她来了!”耳边是那些魔物低低惊叫的声音,风一样传递着,翅膀扑棱棱地拍打,却是在后退。鲛人被血模糊的视线里,依稀看到一道白色闪电从暗夜某处闪出,迅捷无比地划开黑夜,斩入浓厚得化不开的乌云里。

    显然在对方手里吃过亏,此刻人未到,那些鸟灵已然顾不上攻击重伤的鲛人,聚集到了一起,盯着来人。在那些魔物退却的刹那,湘低头抓起地上跌落的剑。对方的速度居然如此惊人,就在她一低首之间,那道白虹已经掠近了,依稀间,她看到那是一袭白衣,白衣中有一张素如莲花的脸。那是——她连忙抬首,然而只是一个刹那、白衣女子已不在地面。掠近魔物后,一踏地面,那个白衣女子仿佛没有重量一样在夜空中冉冉升起,半空中足尖连踩鸟灵的顶心,掠到了那一片乌云之上!

    “刷”,白光再度腾起,切入乌云,将那浓墨般的黑斩开。

    “焕儿!”乌云涣散开来,露出核心中被围困的年轻人,来人脱口低呼一声,迅速掠入战团——她手中居然没有剑,信手一挥,凭空便起了闪电般的光华,那样凌厉的剑气从指尖涌出,居然比有形有质的利器更为惊人。黑羽如雨一般纷纷而落,白衣女子辗转在黑云里,信手挥洒,纵横捭阖,断肢和黑羽凌乱地飞了满天。而女剑圣伸指点出,那些漫天飘飞的柔软羽毛陡然间仿佛注入了凌厉的剑气,铮然作响,竟化成了一把把锋利的黑色小剑!

    弹指一挥,那些黑色羽毛如同利剑四射而出,鸟灵惊叫着退开。

    “师父!”满身是血的青年抬起头来,看到来人,疲弱的剑势便是一振。

    “你怎么来了这儿?”看到云焕仿佛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样子,白衣女子一惊,不顾那些受惊后凶狠反扑的鸟灵,掠过来一把搭上他的腕脉,“可曾受伤?”

    “不曾。”虽在危机之中,云焕仍是低眉回答,“都是溅上去的。”

    “哦……那就好。”白衣女子吐出一口气,蓦然转身,剑气从纤细的十指间腾起。陡然催发的无形剑气强烈到仿佛可以凝定时空,刹那间没有一只魔物再敢动弹,连那边刚抓住湘的几只鸟灵被剑气一惊,也都下意识放开了爪子。

    “说过了,有我在空寂一日,你们便一日不可在此开杀戒。”十指间剑气纵横,空桑女剑圣冷冷看着满空满地的魔物,清叱,“怎么,今日还要再来剑下受死么?”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听得那样的话,半空中的鸟灵一阵沸腾,尖利地叫嚣,爪子乱动,上面滴着血,有个头领模样的鸟灵开口了:“慕湮,你不要以为空桑剑圣就可以随便命令我们!说好凡是在古墓旁边求你庇护的那些牧民、我们看你的面子不杀。可是这两个——这两个在沙漠里的旅人,不属于你!”

    “就是!”“就是!”“你不守信!本来说好了的!”“还要追出百里之外抢我们的血食,太过分了!”因为被赤驼身上的血咒激起了强烈的杀戮欲望,鸟灵们此刻看到剑圣来到,却不肯如往年般立刻退让,反而纷纷尖利地叫嚣起来,作势欲扑。地下的沙漠也在不停起伏,显然那些向来不说话的沙魔也在蠢蠢欲动。

    云焕在慕湮和鸟灵对话的刹那间已经暗自调息,张开嘴吐掉了那条染血的发带,感觉多处伤口开始麻木——那些魔物的爪子是有毒的,那些毒素已经深入肌体,慢慢发作了。那样以一对百的混战中,怎么可能没受伤?只不过为了让师父不要太担心。多年后重见时,他居然一开口就说了谎。

    “这两个人我非管不可。”听着那些鸟灵杀气腾腾的叫嚣,空桑女剑圣眼里有冷定的光,右手蓦然抬起,画出一道光的弧线,那些鸟灵惊叫着纷纷退开,“这是我徒儿云焕——剑圣门下,岂能容你们乱来!”

    “剑圣门下?”那些魔物一愣,面面相觑。那个领头的鸟灵显然也没想到两人之间有这一层关系,一时语塞,按捺下被血咒激起的杀戮欲望,细细打量剑圣身边这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高大、干练、轻捷迅猛,浅色的头发紧束耳后,银黑两色的劲装被血浸透,肩背却依然挺直。一眼看去,鸟灵默不作声地扑扇了一下翅膀。那是它感到压力时特有的动作。因为它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年轻人此刻在师父身侧提剑而立,那看似随便的姿态却是久经训练出来的:脚步配合,双手防御的姿态,甚至光剑长度的调整,战袍下肌肉力量的分配都恰到好处,攻守兼顾近乎完美。这样的姿态、无论敌手从哪个角度瞬间发动攻击,都能被刹那间斩杀于光剑之下!

    方才的血咒促使它带领同类袭击了这个沙漠里来的旅人,最初一轮不顾一切的攻击过去后,作为首领的它才看清了眼前这个旅人,刹那间倒抽一口冷气——浅色的头发,比砂之国的人还分明的轮廓,饰有飞鹰图案的银黑两色劲装,血污下的脸有某种杀戮者才有的冷酷镇定。旁边的沙漠上,那个和他同行的鲛人少女全身都是伤,却仿佛不知疼痛一般跪到他面前:“主人。”鸟灵陡然明白过来:是冰族!出现在这片博古尔沙漠上的旅人,居然是征天军团的战士!

    “是你的弟子?哈哈哈……倒是我们冒昧了!”短暂的沉默后,带头的那只鸟灵大笑起来了,顿了顿,声音却带着讥诮,“不过,真是没想到,空桑剑圣一脉门下,竟会收了冰族征天军团的军人!”

    “军团”和“剑圣”两个词加起来,是云荒上任何一种生灵都不敢轻犯的象征,代表了大陆秩序内外两种不同的力量。

    讥笑声中,漫天的黑色翅膀如飓风般远去了,沙漠也渐渐平静。仿佛陡然云开雾散,清晨淡薄而苍白的阳光从头顶洒了下来,笼罩住了这一片血洗过的沙的海洋。一夜的血战,原来天已经亮了。

    一切都清晰起来了:魔物的断肢、凌乱的羽毛、内脏的碎片洒得到处都是。湘吃力地爬过来,跪在云焕脚边,也顾不上自己身上有伤,只是拿出随身的药包找到解毒药剂,为主人包扎被鸟灵抓伤的地方。

    云开日出,荒漠单薄的日光射在慕湮同样单薄的脸上,仿佛折射出淡淡的光芒。血海中,素衣女子回头看着一身帝国军装的徒弟,苍白的唇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云焕这时才看清了师父的模样,陡然怔住,岩石般冷定的脸上震动了一下——八九年了,离开砂之国那么久,师父居然没有丝毫的变化!依然是三十许的容色,清秀淡然,那些流逝的光阴,竟不曾在女剑圣身上投下丝毫痕迹,只是脸色更加苍白,仿佛大漠落日里的红棘花。外表没有任何老去的痕迹,可不知为何、却透露出衰弱的气息。

    他忽然记起:师父很少离开古墓外出行动的,因为身体虚弱而需要一直呆在轮椅上,而今日,为了自己竟然赶到了古墓外一百里的地方!在慕湮无声的注视下,沧流帝国的年轻少将陡然有一种莫名的退缩,也不敢说话,只是用手指紧紧抓着光剑和衣角,忽然间恨不得将这一身引以为傲的戎装撕烂。

    “焕儿。”熟悉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了,轻轻叫他,“你从军了么?”

    “是。”那样淡然的注视下,云焕忽然间有了方才孤身血战时都未曾出现的莫名怯意,“徒儿五年前加入征天军团,如今是帝国的少将。”回答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将声音压低——那是自幼便形成的反射性习惯,不知为何,在师父面前他感觉只能仰望,自己如同尘埃般微不足道——在帝国元帅巫彭大人面前,他也从未感觉到这样的压迫力。

    “唉……”慕湮很久没说话,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你果然是长进了。”

    “师父!”虽然不曾听到一句责备的话,云焕却陡然感觉心中一震,立刻单膝跪倒在剑圣面前,“徒儿拂逆了师父的心意,请师父责罚!”膝盖重重磕上黄沙的时候,旁边的湘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主人,脸色却是茫然的,显然不明白为什么身为沧流帝国少将的主人会这样莫名其妙地对一个空桑人下跪。

    “是要责罚你,居然一回来就对师父说谎?”慕湮却微笑起来了,手指轻轻按着徒弟肩头深可见骨的伤口,为他止住血,“伤得那样了还嘴硬说没事——这倔脾气这么多年为什么半点都没改?这几年在外面和人打架,是不是也这样死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吧?”

    “师父,”感觉那熟悉的手落在伤口上,清凉而温暖,沧流帝国少将宽阔的肩背忽然微微震动起来,手指用力握紧了地面的沙砾,额头几乎接触到地面,“师父,师父……原谅我!我、我和西京师兄交手了,而且……而且我差点把他杀了!”

    “什么?”刹那间,慕湮的手明显地颤了一下,一把扳住他的肩头,“你说什么?西京那孩子他、他怎么会和你动起手来?”

    “我在执行一个任务的时候碰上了西京师兄……我的属下杀了他的鲛人。我们不得不交手。”云焕的声音是低沉而漠然的,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慕湮,眼神冷厉,“我们冰族和你们空桑遗民,本来就免不了要有一场血战。”

    “你们冰族人?我们空桑遗民?”慕湮轻轻重复了一遍弟子的话,慢慢抬起头来,看着荒漠上高远的天空,茫然,“焕儿,你是说,无色城和伽蓝城、终于要开战了?你回来,只是要带来这个战争的讯息么?”

    “不出一年,战火必将燃遍整个云荒。”沧流帝国的少将跪在恩师面前,忽然抬起头看着师父,冰蓝色的眼睛里有雪亮的光,“师父,我并不害怕,不管是对着西京师兄也好,白璎师姐也好,我都会竭尽全力。但我想求您一件事——”

    “可是,我害怕。”空桑女剑圣的声音是空茫的,没有等徒儿说完就开口,几乎每个字都带着辽远的回音,“我害怕。焕儿,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害怕。”“师父,什么都不用担心。有我在,”云焕看着她,声音是冷定如同岩石,“这场战争无论谁胜谁负,都无法波及到您。”

    “我并不是怕这个。我活得已经太久了。”慕湮的手放在弟子宽而平的肩上,眼神却是看向瞬息万变的天空,茫然,“我怕你们三个,终于免不了自相残杀——焕儿,我教给你们剑技,并不是让你们同门相残的。”云焕微微闭了一下眼睛,睁开时冰蓝色的眼珠里却是没有表情的,淡然回答:“可是,师父,从一开始你也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那样短促冷锐的回答让慕湮的手猛然一颤,嘴角浮起一个惨淡的笑:“是,其实一开始我就该知道会这样……可是,我总侥幸地想:或许在这一百年里,平衡将继续存在?我的三个徒儿,或许不会有自相残杀的机会?但是,人总不可以太自欺,我们都逃不过的。”

    “师父,战云密布了。”云焕的瞳孔也在慢慢凝聚,声音冷厉,“所以,徒儿求您:在接下来的十年里,请不要打开古墓,不管外面如何天翻地覆,都不要打开古墓,不要卷入我们和空桑人的这一场战争里去。否则……”冷厉的话语,到了这里忽然停顿,云焕的视线再度低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否则?”慕湮忽然冷笑起来,手指点在徒弟的肩上,“焕儿,你真是长进了!这是在威胁为师么?”那一指离穴道还有一寸,但云焕的手臂已忽然无力,光剑颓然落地。他没有丝毫闪避的意思,任师父的双手悬在他头顶和双肩各处要穴之上。身上那些魔物留下的,带剧毒的伤口在慢慢溃烂,云焕吸了一口气,勉力维持着神志、抬头看着师父,慢慢将话说完:“否则,与其他日要对您拔剑,师父还不如现在就杀了云焕——”空桑女剑圣猛然愣了一下,手指顿住,神色复杂地看着一身戎装的弟子,轻轻冷笑了一声:“你还是在威胁我。”

    “也许是。”云焕感觉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勉强俯下身去,想捡起地上跌落的光剑,薄唇边露出一丝笑,“我毕竟……并不是什么都不怕的。”他终于将那把光剑握到手里,银白色的手柄上那个秀丽遒劲的“焕”字映入眼帘。将心一横,沧流帝国少将默不作声地横过剑,双手奉上,一直递到空桑剑圣面前。

    慕湮脸色是一贯的苍白,眼里却隐然有雪亮的光芒交错。看着弟子递上来的光剑,她忽然冷冷轻哼一声,纤细的右手瞬间从袖中伸出,握起了那把她亲手铸造的剑,也不见她转动手腕,凌厉的白光铮然从剑柄中射出!“好!那就把我曾给你的所有,都还给我吧。”空桑女剑圣眼里冷光一现,闪电般转过光剑,一剑便向云焕头顶斩落!

    “师父!”冰蓝色的眼睛刹那抬起,不可思议地看向面前的人。估计错了么?这样一开始就对师父坦白目前的局势,作出那样的抉择,以师父那样温婉的性情,竟真的痛下杀手?

    然而,就在惊呼吐出的一瞬,云焕膝盖用力,腰身后仰,全速贴着剑芒向后退开!如此惊人的速度显然不是猝不及防之下爆发出来的,而是早就在肌肉里积聚了那样的“势”,才在一瞬间成功地避开了这样的迎头一击。

    在尽力避开那一击的同时,云焕右膝发力支持全身的去势,左足却在沙地上一画,搅起满地黄沙,以求遮挡对方的视线。在身体往后掠出的刹那,他的手已经探入怀中,拔出了另一把一尺长的精铁军刀,连续三刀、封住敌方来袭的所有路径。

    一切发生在一刹那。然而这一刹那,足以证明征天军团少将的能力——以荒漠作为战场的格斗练习,他在讲武堂的训练中拿到的是全胜的战绩。

    终于活着落到了地面,身体已经被毒侵蚀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他知道必须速战速决,不能再有丝毫容情。剧烈地喘息,握刀回头的瞬间,云焕却忽然怔住了。透过黄蒙蒙的沙尘,他看到那把光剑根本没落下来——持在师父手中的那把光剑,剑芒消失在接触到他头颅的一瞬间,依然保持着那个角度,不曾落下分毫。搅起的黄沙慢慢落下,但那些沙子居然没有一粒能落到那一袭白衣上。

    “好!”慕湮持剑而立,看着年轻军人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灵敏和力量,忽然便是一笑,“焕儿,看来你在军中学到的更多,真是长进了……心计和手段。”轻轻说着,她手中光剑忽然重新吐出剑芒!

    “师父……”云焕看到女子眼里浮动的光芒,心里也是一痛,茫然地握刀后退,疲惫之极地喃喃,“我没做错……我是冰族人,我必须为我的国家战斗……我们需要这片土地……不然,如果空桑人赢了,就会把我的族人都杀光,就像六千年前,空桑星尊帝把我们冰族当作贱民逐出云荒一样……”

    旁边湘看到形势不对,拖着同样开始不听使唤的身体挣扎过来,想帮助主人。云焕感觉肺里有火在烧,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毫不犹豫地一把拉过了傀儡挡在面前,定定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蓦然露出一丝苦笑:“错的是您,师父。我本平凡,可为什么您要把空桑剑圣之剑、交到冰族手上……您教我要为天下苍生拔剑,可我们冰族也是‘苍生’啊……您给予我一切,而现在却又反悔了?”

    沙漠的风席卷而来,慕湮一身白衣在风中舞动,单薄得宛如风吹得去的纸人儿。听着重伤垂死的弟子嘴里吐出的话语,她将手按在光剑上,目光里慢慢露出一丝悲戚和迷惘。

    鲛人傀儡扶着主人慢慢后退,云焕却感觉到身体正慢慢失去力量。

    在看到师父的手握紧光剑的刹那,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格挡,可眼前的光陡然全消失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9-16 09:41:43 |
第三章 师徒
    那是个清醒的梦。分明知道是梦,却始终无法醒来。

    那是个黑的地方,仿佛永远不会有阳光照进来。干燥、闷热而充满了血肉腐烂的味道。他用膝盖在暗夜里挪动着爬行。这个地窖黑得完全没有方向,他只是循着嘀嗒的水声努力挪动身子,爬向暗夜里某个角落。手被反捆在后背,手足上铁制的镣铐因为长年不曾解开,早已磨破了肌肉,随着每一次挣扎摩擦着骨头。但他已熟练地掌握了这样拖着镣铐在黑夜里爬行的技巧,力求将全身的痛苦降到最低。

    穿过那些已经腐烂的同族尸体,他终于找到了那片渗着水的石壁,迫不及呆地将整个脸贴上去,如野兽般舔着粗糙石头上丝丝缕缕的凉意,牙齿碰撞着冷硬的石头,他感觉嘴里都是血的味道。

    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没人来这个地窖了,那群强盗仿佛已经遗忘了他们这一群被劫持的人质。周围不断有人呻吟、死去,疾病在不见天日的地窖里如食人藤般迅速蔓延开来。他躲在暗角里,额头和身子也开始滚烫,溃烂的手脚上有腐烂的黑水渗出。

    渐渐地,连那个角落的石壁上,都不再有丝毫水迹。

    他想他终归会和身边其他人一样腐烂掉,连尸体也不会有人能找到——也许,除了大姐以外,家族里也不会有人真的想找他回来。父亲的尸体,也应该已经腐烂了吧?

    周围的呻吟在黑暗里终于慢慢归于无声,然而饥饿和干渴折磨得他几乎发疯,耳畔有诡异的声音,肺腑里仿佛有刀剑绞动,奄奄一息中精神居然分外清醒、如钝刀割肉般反复折磨着,承受着这濒死的恐惧——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不能死了呢?

    “师父!师父!”他忽然绝望地嘶喊起来,用尽了全力将头撞在那冷硬的石壁上。黑暗里,沉闷地钝响一下又一下,回荡在记忆里。

    错了,错了……清醒的梦境里,他忽然觉醒过来。怎么会叫师父呢?那时候他九岁……他没有师父,他也不会剑技。他只是一个被牧民劫持的冰夷孩子,被那些****的贱民当作人质——没有任何人来救他。

    他本该死在那个地窖里,和其他被劫持的族人一起腐烂。为什么他如今还在这里做着这个永远醒不来的噩梦?“焕儿!焕儿!”然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了。铁栅轰然倒下,一道白光裂开了黑暗,有人伴随着光线出现。

    猝然出现的光线撕裂他的视觉,刹那间他眼里一片空白。

    “焕儿?”那个声音却是近在咫尺的,柔和地叫他,有什么东西送到了他的嘴边。恍惚中,强烈的饥饿驱使着他去啃咬食物,不管双手双足都无法动,只是如野兽般大口啃着东西,不顾一切。

    甜美的,柔软而多汁。那是……桃子?

    桃子?刹那间九岁的孩子怔住了,抬头看着面前蹲下来给他食物的人,地窖的门破碎了,外面刺眼的光射进来,白晃晃一片,将来人的面容湮没。满是血的孩子定定看着面前的人,忽然间喃喃脱口:“师父……”

    声音未落,面前的容颜在瞬间变幻,光剑忽然迎头斩下!

    所有的记忆交错在一起,以一种他自己才能解读的顺序一一浮现。

    “醒了?慢慢吃,慢慢吃。”只有那个声音是切实传来的,平静安然,“别把手压在身子底下,自己拿着,慢一些吃。”

    他霍然睁开眼睛。在榻前的,果然是那张浮现在白光中的脸。

    “师父。”有些做梦般的恍惚,云焕脱口喃喃,发现身在熟悉的石墓中。双手果然在昏迷中压在身子底下,不能动弹。

    没有料错……他终归是深深了解师父性格的。

    虽然同为一代剑圣,温婉淡然的师父不像尊渊那样敌我分明、信念坚定,一生命运和王朝兴亡紧紧相连。她远离云荒大陆的一切权力漩涡,避世独居,性格悲悯慈爱,对于任何向她求助的弱小都竭尽全力,也不管对方是一头狼还是一只绵羊。她帮助那些寻求庇护的砂之国牧民,也会对落难的冰族施以援手,甚至救起过沙漠上凶恶的盗宝者。

    “如果等弄清楚该不该救,可能时间就错过了。”少年时,师父曾那样对置疑的他如此解释,“何况是非好坏,哪能那么容易弄清楚啊……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对眼前所能看到的人,尽我的力量罢了。”

    那样的笑容浅而明亮——那时候,少年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这个空桑人的剑圣,不明白为什么拥有这样惊人剑技的女子,却拥有相应的坚定信念。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去,她才这样微笑着,不去追究更远一些的是非善恶,只是努力去做一些眼前所能看到的事情?

    很多时候,她更像一个无原则宠溺的母亲,而不是爱憎分明的女侠。

    正因为深深了解师父的性格,他才铤而走险,选择了开诚布公的方式,在那只鸟灵说出他身份的时候就干脆坦白——毕竟在后面寻找伽楼罗的事情里,还需要师父帮助。而在师父面前,他并不是一个能长久隐瞒的人。

    云焕从石床上坐起,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几乎都包着绷带。毒素带来的麻木已经退去了,那些伤口却锥心地痛起来。他按着胸口腹部的绷带,微微有些骇然:“麻烦师父了。”

    “别动。”慕湮抬手按住弟子的肩膀,语声回复到记忆中熟悉的柔和平静,完全没有片刻前斩杀他于剑下的凌厉,“先运气看看是否有余毒——你的女伴也不管自己中了毒,撑着帮你包扎好伤口就昏过去了。我得去看看她醒来没?”

    “我的女伴?”或许是做了太久的噩梦,云焕一时间回不过神,许久才明白,“湘?她没事吧?”“应该没事。”慕湮侧头看着弟子,微微一笑,“不要急。你们俩都先顾着自己吧。也是长进了,以前你十几岁的时候,可是丝毫不关心别人死活的。”

    云焕忽然间沉默了。十几岁的时候?师父能记起的,也不过是那时候的事情吧?“很美丽的女孩……”慕湮注视着另一边榻上昏迷中的少女,认出那是鲛人,却没有说破,只是微笑,“为了你可以豁出命来不要的女子,和叶赛尔那丫头一样的烈性啊。”

    “湘是我的傀儡。”沧流帝国的少将忽然出声,打断了师父的话,“她只不过是个鲛人傀儡。算不上人,也算不上我的女伴。”

    慕湮诧异地回头看着弟子,目光变幻:“傀儡?你、你居然也使用傀儡?”

    “每个征天军团的战士都配有傀儡。”刹那间仿佛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的多余,云焕脸色微微一变,但已经无法收回,只得淡然回答,“没有鲛人傀儡,无法驾驭风隼。”

    “风隼……风隼。”那个词显然让女剑圣想起了什么,她眼睛微微暗淡了一下,忽然抬头看定弟子,“是的,我想起来了……为了操纵那种杀人机械,你们把鲛人当作战斗的武器,恣意利用和牺牲。”

    “师父看过风隼?”云焕忍不住惊讶。多年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不知道师父竟然还知道沧流帝国里的军队情况。

    “我摧毁过两架……”慕湮微微蹙起眉头,“不,好像是三架,就在这片博古尔沙漠上。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博古尔沙漠?风隼?”云焕霍然抬头看着师父,恍然明白,“霍图部叛乱那一次?”

    “我已经记不得时间。”慕湮脸色是惯常的苍白,然而隐约有一丝恍惚的意味,“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尊渊师兄去世不久,你和叶赛尔还没有来到这里。”云焕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师父,低声:“那是五十年前,巫彭元帅亲自领兵平定霍图部叛乱的时候。”

    难怪当年在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的四面围剿下,霍图部还有余党从巫彭大人手底逃脱,原来是师父曾出手相助!那么说,叶赛尔他们一族多年的流浪。却最终冒险回到故居,并不是偶然的,族中长老是想来此地拜访昔日的恩人吧?只是叶赛尔他们这些孩子,当年并不知道大人们的打算。

    “巫彭?我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了。”慕湮有些茫然,手指敲击着石头的莲座,“我记得是有个非常厉害的军人……左手用刀,操纵着一架和一般风隼不一样的机械。那个机械可以在瞬间分裂成两半,因为速度极快,甚至可以出现无数幻影……”

    “那是‘比翼鸟’。”云焕脸色一变,脱口低低道。

    五十年前,帝国刚造出比翼鸟,第一次实战便是作为巫彭元帅的座驾、用在平叛里。结果,平叛虽然成功,归来的比翼鸟也受了无法修复的损伤,成了一堆废铁。帝国不得不重新投入物力人力,按图纸制造新的机械——那是耗资巨大的工程。

    五十年来,帝国也只陆续制造了五架比翼鸟,非到重大事情发生,不会被派出。而每次动用比翼鸟,不像风隼由巫彭元帅可以全权调度,而是必须得到十巫共同的允许。即使他是少将的军衔,至今也不曾驾驶过比翼鸟。

    而师父,居然五十年前曾孤身摧毁过两架风隼,而且重创了元帅的座架比翼鸟?那样强的巫彭元帅,被所有战士视为军神——居然也曾在师父手下吃过亏?

    “啊,他就是沧流‘十巫’中的巫彭元帅么?”慕湮仿佛觉得身子有些不适,抬手按着心口,微微咳嗽,笑了笑,“我可记住这个名字了。都是拜他所赐,那一战打完后,我的余生都要在古墓轮椅上度过。”

    “师父?”云焕忍不住诧异地脱口——师父的伤,原来是和巫彭大人交手后留下?“不过,我想他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咳嗽让苍白的双颊泛起血潮,慕湮对着弟子眨了眨眼睛,微笑,“他震断了我全身的血脉,但是我同样一剑废了他的左手!他这一辈子再也别想握刀杀人了。”

    “师父……”这句话让沧流帝国少将震惊地坐了起来。原来是师父?是师父!

    加入军团后,他多少次听巫彭元帅说起过昔日废掉他左手的那个神秘女子。如此的盛赞和推许,出自从来吝于称赞属下的帝国元帅之口,曾让身为少将的他猜想:当年一剑击败帝国军神的该是怎样的女子。想不到,便是他自幼熟悉的人。他的师父——空桑的女剑圣:慕湮。

    “巫彭,嗯,巫彭……原来是沧流帝国的元帅。难怪。”慕湮仿佛在回想多年前荒漠里舍生忘死的那一场拼杀,微微点头,眉头忽然一扬,看着弟子,傲然,“哼,就算他是什么元帅,什么十巫,这一辈子,他也别想忘了我那一剑!”

    他还是第一次以军人的眼光观察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美丽女子。从少年时开始,他就默默注视着师父,曾以为自己完全了解了师父的性格,却不曾料到,那样看似优柔软弱、近乎无原则的善良背后,竟还曾埋藏过如此烈烈如火的真性情。

    “是的。”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轻声,“五十年来,元帅都没有忘了您。”慕湮粲然一笑,清丽的眉间闪过剑客才有的傲气:“我不管什么征天军团,什么帝国元帅,也不管什么霍图部,什么反叛——这般上天入地的追杀一群手无寸铁的妇孺,被我看见了,我……”声音是忽然中止的,血潮从颊边刷地退去,空桑女剑圣悄无声息地跌落地面。

    “师父!师父?”云焕眼睁睁地看着慕湮毫无征兆地忽然委顿,那一惊非同小可,他再也不管自己身上的伤,右手一按石床挺身跃起,闪电般抢过去将跌落的人抱起。然而,只不过一个瞬间,慕湮却已没有了呼吸!

    “师父?”那个瞬间,他只觉再也没有站立的力量,重重跪倒在地,头脑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师父死了?怎么可能?

    他曾受过各种各样的训练和教导,起码知道十一种方法,可以对这种猝死的人进行急救。但那个刹那,头脑里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抱着那个瞬间失去生气的躯体,呆若木鸡地跪在原地,感觉眼前一下子全黑了。

    那是他童年记忆里永难抹去的黑暗。

    双手双足都仿佛被铁镣铐住,僵硬得无法动弹。说不出的恐惧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他包围,没有出路。他知道自己终将被所有人遗弃——“师父!师父!”他脱口大喊。但没有人回答他。榻上的鲛人傀儡依然昏迷,怀里是失去血色、单薄如纸的脸。

    有什么东西蹭到他脸上。平日只要有异物近身一丈便能察觉的军人,直到那个奇怪的冰凉的东西接触到肌肤,才有些木然地转过头去——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肩上看着他,同样黑色的小鼻子凑过来,嗅着他的脸。

    是一只蓝色的狐狸,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蹿出来,软软地趴在他肩上盯着他,蓝色的眼睛里依稀还有困倦的表情,显然是小憩中被他方才的大喊惊醒。

    一轮试探的蜻蜓点水般的嗅,仿佛确认了来人的身份,蓝狐眼里懒洋洋的疲惫一扫而空,忽然兴奋了起来,欢喜地叫了一声凑了过来。

    “去。”认出了是师父养的小蓝,云焕依然只是木然挥手,将那只挡住他视线的狐狸从肩头扫了下去。怀里那张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最后扬眉时的微笑,那是温婉淡然的她一生中难得一见的傲然侠气,宛如脱鞘的利剑——然而瞬间便枯萎了。一切来得那样突然,就像一场措手不及的袭击,在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所有便已经结束。

    他张了张口,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居然失声。“呜——”少将那一掌没有控制好力量,蓝狐也没有料到以前的熟人居然出手打它,落地后一连打了几个滚才站起来,它发出被惹恼的低叫,龇牙咧嘴地又凑了上来。然而一抬头,看到那一袭委顿在地的白衣,狐狸的耳朵陡然立了起来,眼睛闪出了焦急的光,一下子便蹿了上来,一口咬住了慕湮的肩头,尖利的牙齿深深没入肩井穴。

    云焕一惊,猛然抬手把这个小东西打落地面。这一次情急,出手更重,蓝狐发出了一声惨叫,却不肯走开,只是拼命扯着慕湮垂落地面的衣角,呜呜地叫。他只觉脑袋烦乱得快要裂开,莫名其妙地涌现杀意,剑眉一蹙,握紧光剑。

    “你、你想干什么?”在握剑的刹那,一只手抵住了他胸口。

    云焕带着杀气木然地握剑站起,那句话在片刻后才在他有些迟钝的脑中发生作用。忽然全身一震,光剑从手中蓦然跌落!“师父?师父?”不可思议地脱口连声低呼,他这才发现方才死去的慕湮已经睁开了眼睛,诧异地看着面带杀气、拔剑而起的弟子,抬手阻止他的反常举动。但手依然无力,推着他的胸口,竟没有一点儿力量。

    “师父!”云焕松开了光剑,震惊和狂喜从眼角眉梢掠过。他几乎不敢相信这片刻间的变化,直到他手指触摸到白衣下跳动的脉搏,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怎么……怎么了?”慕湮显然不知道方才的事情,有些茫然地看着弟子脸上神色剧烈的变化,只觉得神志清醒却全身无力,转头之间看到蓝狐以及自己肩上的咬伤,忽然明白过来,“我……我刚才……又昏过去了?”

    “不是、不是昏迷。”云焕手指扣着师父的腕脉,仿佛生怕一松开,那微弱的搏动就会停止,声音紧张得断断续续,“是……是死了!心跳和呼吸……忽然中止。我以为师父是——”

 楼主| 发表于 2010-9-16 09:42:23 |
“啊?吓着你了。”空桑女剑圣微微笑了起来,神色却是轻松的,声音也慢慢连贯起来,“我……本来是想和你先说:如果看到我忽然死过去,可不要紧张,一会儿就会好的……但忙着说这说那,居然忘了。”

    “下次你不要担心了,很快我自己会醒过来。”她调匀呼吸,感觉猝然中止的血脉开始慢慢流动,淡淡笑着对云焕道,“你看,你们元帅果然是厉害的——那一击震断我全身血脉,虽然这些年沉睡养气,依然觉得血气越发枯竭了。以前我还能知道什么时候身体不对,预先躺下休息。这几年是不行了,居然随时随地都会忽然死过去。以前古墓里也没人,小蓝看到了就会过来咬醒我。没想到你这次回来,可被结结实实地吓到了。”

    慕湮半晌没有听到回答,只是感觉托着自己的手在不停颤抖。抬头看去,近在咫尺的年轻弟子眼睛里,那猝然爆发出的恐惧和惊慌尚未褪尽,全身都控制不住地发抖。“吓着你了,焕儿。”从未看过那样的表情出现在这个孩子脸上,慕湮由衷地叹了口气,歉意地笑,勉力抬起手拍了拍弟子苍白的脸,安慰,“师父没那么容易死,一定比那个巫彭活得还长,别担心。”

    蓝狐看到主人可以动了,立刻蹭了上来,却警惕地盯了一边的云焕一眼,大有敌意。“扶我回内室休息吧。”调息片刻,慕湮的中气足了一些,勉力抓着云焕的手想站起来,但身上血脉依旧凝滞未去,脚下无力,便是一个踉跄。幸亏云焕一直全神贯注,立刻扶住了慕湮。“别动。”云焕想也不想,俯身揽起裙裾,将她横抱起来,“我送您去。”

    “真是没用的师父呀,老了。”慕湮有些自嘲地微笑摇头,感觉自己在年轻的肩臂中轻如枯叶,指给弟子方向,“焕儿,左边第二个门。”

    “嗯。”云焕似乎不想说话,只点点头,大步向前急急走去。

    “小心!低头!”在穿过石拱门的刹那,慕湮脱口惊呼,但云焕低头走得正急,居然反应不过来,一步跨了过去,一头撞上石拱。

    然而竟没有磕碰的痛感。云焕退了一步,诧异地看着额头上那只手。

    “怎么反应那么迟钝?一身技艺没丢下吧!”还来得及抬手在他额头上方护住,慕湮揉着撞痛的手掌,诧异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忽然笑了起来,“咦,焕儿你居然长这么高了?在这个石墓里,你可要处处小心碰头呀。”

    “是。”云焕垂下眼睛回答,声音和身子却都是僵硬的。

    “怎么?”空桑女剑圣怔了一下,惊疑地抓住了弟子的肩,“怎么在发抖?难道那些魔物的毒还没除尽?快别使力了,放我下地,让我看看。”

    “没事。”云焕回答着,一弯腰便穿过了那道拱门。

    内室依旧是多年前的样子,一几一榻都摆在原位置上,整洁素净如故。云焕俯身将慕湮安顿在石榻上,环顾左右,陡然间有一种恍惚的神色。

    依然一模一样。连他小时候练剑失手、劈碎了的那个石烛台都还在那里。

    这个古墓里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外面光阴如水流过,这里的一切却都未曾改变,包括师父的模样,都停止在他少年时离开的时候。

    “饿了么?”慕湮安顿下来,才想起弟子尚未用餐。然而四顾一番,雪洞也似的石室内哪有什么充饥的东西,女剑圣苍白的脸上浮出微微的苦笑,摇头看着云焕:“你看,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用麻烦师父,我随身带有干粮,等会儿让湘生火做饭就是。”云焕走到那盏石烛台边,抬手摸了摸上面那一道剑痕,回答道。

    “哦,那个叫湘的姑娘不知醒了没?”听到弟子提及,慕湮恍然记起,“焕儿,你去看看?”

    “不用看。”云焕摇头,“如果醒了,傀儡第一个反应便会寻找主人。”空桑女剑圣忽然不说话,看着自己的弟子,眼神一闪:“为什么要把活人弄成傀儡?”

    “鲛人不是人。这个还是你们空桑人先说的——”压低了声音,恭谨地回答着师父的责问,沧流帝国少将语句短促而肯定,“而且比起在叶城被当宠物蓄养和买卖,鲛人在军中当傀儡应该好一些吧?至少我们教导战士要像爱护武器一样爱护傀儡,它们没有意识,也不会觉得屈辱痛苦。”

    慕湮并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只是凭着内心的感觉来判定是非,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不忿,“可是这不对。”

    “为什么不对?军团需要傀儡,帝国需要军队。”云焕回过头,眼里有钢铁般的光泽,“没有军团,云荒就要动荡。我们维持着四方的平安,让百姓休养生息,让帝国统治稳固,有什么不对?师父,这几十年来云荒四方安定,农牧渔耕百业兴旺。连沙漠上以前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饭的牧民,帝国都让他们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不再颠沛流离——这些,难道不比空桑承光帝那时候要好十倍百倍?”空桑女剑圣微微蹙起眉头,仿佛想反驳弟子的言论,但终究无语。

    “还有湘,”仿佛被师父错怪委屈,本来不多话的少将一口气反驳下去,“我应允了飞廉,这一路上不曾半点亏呆过她。更不曾和那些家伙一样拿她……”手指在烛台上敲了敲,云焕眉梢儿微微抬了一下,继续说下去,“拿她来消遣取乐——征天军团里,除了飞廉那小子,就数我最爱护鲛人傀儡了。我哪里不对了?”

    慕湮皱着眉头看着云焕,最终摇摇头,“反正都是不对的。焕儿,当初我教你剑技的时候,可没希望你变成现在这样子。”

    这样温和的责备却让帝国少将微微一震,他低声:“那么……师父您所希望的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您……当初为什么要收我为徒?”那样简单的两句话,说出来却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云焕忽然间不敢看师父的眼睛——那样的疑问,在他心里已经停留了十多年,一直是他反复猜测,无从得知的。

    空桑的女剑圣,打破门规将一个被放逐的冰族孩子收入门下,拖着病弱的身体倾心指点数年——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要这个敌方的少年感恩图报,离弃自己的族人,从而为空桑所用,为无色城下的冥灵拔剑?

    因为他现在反而成了帝国的少将,师父才会那么失望?

    那样的猜测埋藏在心里已经十多年,伴随着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反复啃噬着他的心,不曾有一日忘记。如今,终于有机会回到师父面前,亲口问出来。

    不知为何,在等呆答案的刹那,他只觉得手都微微颤抖。

    “嗯?应该是什么样子?这个我很早就对你说过了啊。”那样紧张慎重的等呆,换来的只是师父随意的轻笑。慕湮抬头,看着石壁上方一个采光的小窗,外面的天空碧蓝如洗,偶尔有黑影掠过,那是沙漠里的萨朗鹰——慕湮抬起手,指着窗外,微笑着用一句话回答了他:“就像这白鹰一样:快乐、矫健而自由。”

    那样简单的回答显然不是他预料中的任何一个答案,云焕诧异地抬头:“就这样?”快乐,矫健和自由?拥有独步天下的剑技,想得到什么东西都不是太难的事——师父把这样无双的技艺传给他,对于弟子的期望,却只是如此简单?

    “还要怎样呢?”慕湮淡淡地笑,“我少年师承云隐剑圣,之后的一生都不曾败于人手,然而这三样东西,我却毕生未得。你是我最钟爱的弟子,我当然希望你能全部拥有。”云焕忽然无法回答,手紧紧握着光剑。

    “焕儿,我并不是对你加入军队感到失望。你做游侠儿也好,做少将也好,甚至做元帅也好。无论到了什么样的位置,师父只是希望你保有这三件东西。”空桑女剑圣看着弟子,轻轻叹气,“但现在我在你眼睛里看不到。你既不快乐,也不自由。”师徒两人静静对视,偌大的古墓里听得见彼此的呼吸。许久,云焕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淡淡道:“我去把湘叫起来,该做饭了。”

    “焕儿。”弟子刚转过身,慕湮却叫住了他,想了想,终于微笑,“要知道当初为什么在一群牧民孩子里,我独独要你当弟子么?”云焕肩膀一震,站住了脚步。他没想到师父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他回过头去,眼睛里是紧张的神色。

    “因为你打架老是输啊。”慕湮掩口笑了起来,神色却是嘉许的,“你是个冰族,却天天和那些牧民孩子打架,即使每次都被叶赛尔和奥普揍,也不见你告诉城里的军队。按照律例,凡是敢攻击冰族的贱民一律灭门!那时候,你只要回去空寂城里一说,那么镇野军团就会随之而来。你是个好孩子。”

    云焕有些难堪地一笑,低下头去:“我就不信自己打不赢他们。”

    “可你老是输。”空桑女剑圣回想着当年来到古墓的一群孩子,笑着摇摇头,“你那时候个子又不高,身子也不壮实,老是被叶赛尔他们打——我总看着你被一群孩子揍,到后来就看不下去了,所以问你要不要学本事打赢他们。”

    “那时我还不知道您是剑圣。”云焕想起那一日的情形,眉间就有了笑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有人拉起他问他想不想学本事,当然是脱口就答应了。

    “可我已经知道你是冰族。”慕湮微笑着,眼神却是冷醒,“那时霍图部的长老回来拜访我,叶赛尔他们却不知情。我看到他们闯入古墓,却不知道为什么霍图部的孩子会和一个冰夷孩子一起玩。我一直不放心,如果你要对霍图部孩子们不利,我便会出手。”

    “师父?”云焕心里一惊,脱口。“可我发现冰夷里也有好孩子……其实叶赛尔他们和你虽然打架,却是慢慢成了好朋友吧?”慕湮笑了起来,宛如看护着一群孩子的温柔母亲,“刚开始不过想随便教你一些,好让你不被那个丫头欺负得那么惨。没料到只教了两天,就惊觉你对剑技的天份非常高,远远超出我的预料……我犹豫了好久,考虑是不是要收你入门。”女剑圣叹了口气,看着一边的弟子,招招手让他过来。

    云焕顺从地在师父榻前坐下。慕湮看着已是高大青年的弟子,眼色却是复杂的,轻轻为他拂去领口上的风沙,金色的沙粒从军装上簌簌落下,拂过胸口上沧流帝国的银色飞鹰标记。“焕儿,我收你入门,并不是随随便便决定的。”慕湮的眼里有某种赞许的光,忽然握紧了弟子的手,轻轻卷起他的衣袖——那里,军人古铜色的手腕上,赫然有两道深深的伤痕,似乎是多年前受到残酷的虐呆留下的痕迹。

    云焕猛然一惊,下意识地想将手收回。“看看这些——被砂之国的牧民那样对呆过,却依然肯和叶赛尔做朋友,而不是去告发他们。”慕湮脸上浮起赞许的神色,拍了拍弟子的手,“焕儿,其实一开始我以为你是要害那些孩子的,因为你曾在牧民部落里受到过那样残酷的虐呆。”

    “师父!”云焕脸色大变,猛地站起,定定看着空桑的女剑圣,“您……您记得?您记得我?您原来、原来早就认出我了么?”

    “当然记得。”慕湮微笑起来了,看着眼前已经长成英俊青年的弟子,眼神却是悲悯的,“地窖里面那唯一活着的孩子。”

    “师父……”再也无法压住内心翻涌的急流,云焕只觉膝盖没有力气,颓然跪倒。他握紧了手,将头抵在榻边,几不成声地哽咽,“师父。”

    十五年前曾经惊动帝都的绑架事件,如今大约已没人记得。

    继沧流历四十年的霍图部叛乱后,沧流历七十五年,砂之国再次发生了小规模的牧民****。曼尔哥部落有牧民冲入了空寂城,掳走城中十八名沧流帝国的冰族平民,转入沙漠和镇野军团对抗,并试图要挟帝都改变一些政令。但帝都发出了铁血命令,驻地的镇野军团放弃了那些人质,对曼尔哥部落反叛的牧民进行了全力追杀,深入大漠两千里。三个月后,叛军的最后一个据点被消灭。

    这场小规模的叛乱,早已湮没在沧流帝国的历史里。还有谁会记得牧民****的时候掠走的冰族人质里,只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

    只有空桑女剑圣还记得打开那个地窖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一个不成人形的孩子正发狂般将头用力撞向石壁。看到有人来,他立刻拼命挣扎着爬过来,穿过那些已在腐烂的族人尸体。双手被铁镣反铐在背后,流着发臭的脓液,露出雪白的牙齿,拼命咬着她从怀里找出来递过去的桃子,如同一只饿疯了的小兽。

    抱起那个八九岁孩子的时候,她震惊于他只有蓝狐那么轻。

    显然镇野军团已经放弃了解救冰族人质的希望,而被追杀的叛军也遗弃了这些无用的棋子,将那十几个冰族平民反锁在沙漠的一个地窖里。她无意中发现的时候,大约已经过了半个多月,里面的尸体都已经腐烂。

    她只带出了唯一活着的孩子。而那个孩子畏光,怕人走近,经常蜷缩在墙角,习惯用牙齿叼东西,从周围人那里抢夺一切能找到的食物。显然是双手长期被绑在背后,才形成了兽类的习惯动作——那些****的牧民将所有怒气都发泄在这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冰族人身上,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折磨孩子的身心,先是把他饿了很久,然后对其肆意毒打和凌辱。

    她甚至无法问出一点头绪来——因为那个孩子已经失语,只会说很少几个词语:姐姐、父亲、空寂城。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已经在这次叛乱中被暴民杀死了,而孩子的姐姐早在五年前被送入帝都参加圣女大会,幸运当选,再也不能回到属国。

    她将那个幸存的孩子带回古墓,尽量温和地对他说话,消除他的敌意。那个孩子如小兽一样依恋着她,每天要偎在她身边才能睡去,半夜醒来如果见不到她就呜咽着四处寻找——她花了足足一个月时间才把这个孩子接近崩溃的神志慢慢稳定下来。

    可气衰竭的她又将进入休眠期,不能负担起抚养这个孤儿的重任。她决定将那个孩子送回空寂城。离开古墓的时候那个孩子却不曾哀求哭闹,只是死死抓着她的衣襟,眼神亮如小兽,透出几分令人畏惧的疯狂和野性。她只有点了他的昏睡穴,送到了城中大营旁,偷偷看着他被镇野军团带走后,才放心离去。

    那样举手之劳的救助在多年的隐居生活中有过很多,她很快就将其遗忘。

    以后的好多年,她也没有再碰见那个孩子,直到那天霍图部的一群牧民孩子忽然拥进古墓,将她惊起——在一群高大的砂之国牧民孩子中,她注意到里面一个瘦小苍白的少年,浅色的头发,略深的五官,苍白的肤色——显然是冰族的孩子。她警惕起来。

    然而在一群孩子开始打架时,她一眼便认出了他。

    那样的黑暗中闪烁着冷光,不顾一切抢夺抗争的眼神……尽管活了那么多岁月,她依然能清晰地从记忆中迅速找到同样的一双眼睛。是那个孩子回来了么?微微笑着,慕湮如同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一样,轻轻抚摩着帝国少将的头发:“是的,我一开始就认出你了,焕儿。”云焕有些茫然地低声问:“为什么您从来不说?我以为您早就忘了……”

    “那时候你还小,我想你也不愿再提起那件事吧?有些噩梦,是要等长大后才敢回头去看的。”慕湮叹了口气,轻轻将他的袖子卷下来,盖住伤痕累累的手腕,“而且你也不说。我以为这个孩子也早不认得我了呢。”

    “怎么会不认得……一眼就认出来了。”云焕嘴角往上弯了一下,那个笑容和他的装束大不符合,“我怕说了,师父就会识穿我是冰族人,不肯教我,把我赶走了。我那时第一次求人,好容易叶赛尔他们才答应不把我的身份说出去。”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微笑起来,伸指弹了他额角一记,“怎么看不出?你看你的眉眼、头发和肤色……沙漠里长大的牧民没有这样子的。”

    沧流帝国的少将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他不记得有多久没有流露了。“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收你入门。”空桑女剑圣点点头,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子,感慨,“剑技****限……空桑人也好,冰族也好,鲛人也好,只要心地纯正,天份过人,我想就已经够了。你没有武艺的时候、尚自不肯借力屠戮所谓的贱民;若有了剑圣之剑,应能为这世间做更多。”

    “……”云焕忽然沉默,没有回应师父的话。要怎么和师父说?当年侥幸生还,回到空寂城后,尚未完全恢复的他就主动要求和镇野军团一起去曼尔哥部里,凭着记忆将那些劫持过他的残余牧民一一指认出来!

    那些从帝国军队的剿杀中逃脱的牧人,被孩子用阴冷的目光一一挑出,全家的尸体挂上了绞架,如林耸立。他反复地在人群中看,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一个当初折磨过他的人。手腕上的伤还在溃烂,孩子的心也一度在仇恨中腐烂了。后来遇到叶赛尔他们,并不是他心怀仁慈而不曾报告军队,而只是这个被族人孤立的孩子感到寂寞,他需要玩伴。而和人打架,至少可以缓解寂寞,同时也让自己变得和那些贱民一样强健。

    同样也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努力,总有一天可以打赢那些同龄人,他是有机会赢的。如果像童年那样,遇到了没有任何赢面的敌对者,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回到空寂城,去报告有暴民袭击冰族,然后和九岁时那样,带着军队去指认那些贱民,让他们的尸体在绞刑架上腐烂。

    他并不是个心怀仁慈的人,从小就不是。许久,他才转过头,看着石室的某处,轻轻道:“师父,我真的不想让您失望。”

    “那么你就尽力,”慕湮仿佛知道弟子心里想的什么,眼神也是有些复杂,“哪怕用你自己的方法去努力——只要你相信那是对的。”

    “是。”云焕低下头去,用力握紧了剑。“焕儿,你一定知道师父最后会如此对你说吧?”慕湮蓦然轻轻摇头微笑,拍拍弟子的肩,“所以一开始,你就没打算瞒我什么。你知道师父最后一定不会怪你,更不会杀你,是不是?”

    “师父自小疼我。”云焕的眼神微微一变,只是低声回答。“但我同样也疼西京他们,”慕湮的脸色依旧是苍白,“看到你们自相残杀,师父心里很疼。”

    “那是没办法的事,”云焕沉默片刻,轻声道,“而且我们都长大了,各自的选择和立场都不同。师父不要再为我们操心,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是最要紧的。这一战过后,如果我还活着,一定回古墓来看您。”

    “你如果回来,就证明西京和白璎他们一定死了。”慕湮摇着头,喃喃低语,忽然苦笑起来,“焕儿,焕儿……你说为什么一定要变成这样。这个世间本来不该是这样的——六千年前,星尊帝就不该驱逐你们一族;百年前,你们同样不该将空桑亡国灭种;现在,你们三个更不该拔剑相向!一切不该是这样。”

    “可那都是没办法的事。”沧流帝国少将低下头去,轻轻重复了一遍,“不是他们杀我们,就是我们灭了他们——只有一个云荒,但是各族都想拥有这片土地。只能有一个王,其他族只能是奴隶。我们冰族被星尊帝驱逐出去,在海外漂流几千年,能回归到这片土地是多少年的梦想……我们没有错。”

    “我不知道是谁的错。”那样长的谈话,让慕湮显得疲惫,她苦笑摇头,用手撑住了额头,“我只觉得这个世间不该是这样子……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免。我不知道自己想法是对是错?很久以来,我好像都不能肯定是非黑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人死后,我想了那么多年,还是没有想通……焕儿,你的师父其实是个很没主见的人啊。”云焕忍不住微微一笑:“弟子很早就发觉了。”

    “真是老实不客气。”慕湮笑叱,眼里的迷惘却层层涌起,“因为师父知道自己是个没主见的人,所以除了剑技,不敢教你什么,总觉得你将来会遇到能引导你的人——想不到,呵,你居然遇到了巫彭……”

    “元帅很提携我。”说到那个名字,微笑的神色忽然凝聚,变成铁灰色,一字一句都是经过思考后说出的,不似先前随意,“他是所有军人的榜样。”

    “真是榜样啊……学得十足。看你那时候抓起鲛人就挡的举动,都和当年的他一模一样!焕儿,如果杀人是你唯一的技能,那么我真是一个失败透顶的师父。”空桑女剑圣忽然冷笑,不再说下去,“去做饭吧,你一定饿了。”

    云焕站起身,刚回头的时候忽然一怔:不知道什么时候湘已经到了拱门外面。鲛人动作一向轻捷,而自己方才和师父说得投机,居然没有察觉这个傀儡已经醒了。“主人。”湘身上的伤也还在渗着血,却跪了下来。

    “去做饭。”云焕只是吩咐了一句,刚想走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叫住自己的傀儡,把一个东西扔给她,“把这个抹上,别让肌肤干裂了。”

    “是。”湘的神色木然,接过那个盛了油膏的贝壳,退了下去。

    慕湮只是看着,等鲛人走开了,微笑对弟子说:“看来你很爱惜她呀。”

    “答应了飞廉那家伙。”云焕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湘是他的鲛人傀儡,调借给我而已。偏生他把傀儡看作宝贝一样——有什么办法?不然回去他要找我算帐。和他打一架不划算。”

    “飞廉?”慕湮微微点头,笑,“你的朋友?”

    帝国少将脸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仿佛不知如何回答,片刻,才淡淡道:“不是。不过是讲武堂里的同窗罢了,一起出科的。最后的比试里我差点儿输给他。”

    “谁能胜过我的焕儿?”慕湮也不问,只是点头,“不过难得你还顾忌一个人啊,以为你们交情不错。”云焕嘴角浮起复杂的笑意:“怎么可能。他是国务大臣巫朗家族的人。”

    “嗯?”慕湮微微诧异。“而我是巫彭元帅一手提拔上来的。”云焕摇了摇头,冷硬的眉间有一丝失落,“我们不是同盟者,注定没办法成为朋友。”

    看见弟子在说到这些话时,眉间有阴郁的神色,慕湮便不再多问,转开了话题:“焕儿,你今年也有二十四了吧?成家了没?”愣了一下,云焕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去年刚订了婚事。”

    “哦?是什么样的女孩?”慕湮眼里涌动着光芒,欢喜地笑了起来,“会武功么?性情如何?长得美么?”

    “一般吧。”云焕侧头回忆了一下,才淡淡道,“倒是个挺聪明的人——可惜是庶出。巫彭大人替我提的亲,她是巫即家族二房里三夫人的第二个女儿,其母本是巫姑家族的长房幺女,也是庶出。”

    “嗯?”慕湮知道弟子的性格:随口说一般,那便是很不错的了——但却不知云焕这样介绍未婚妻的家世究竟为了说明什么,便反问,“庶出又如何?”

    云焕愣了一下,才想起师父多年独居古墓,当然不知道帝都百年来根深蒂固的门阀制度,不由微微苦笑,不知从何说起。自从冰族在智者带领下重新回到云荒,夺得天下。智者成为幕后的最高决策者,但极少直接干预帝国军政。所以在国务上,以“十巫”为首的十大家族把持了上下,而且权力被代代传承下去,成为门阀世家。世袭制成为培植私家势力的工具,从而造成任人唯亲的恶性循环,也让外族没有机会接近权力核心。

    云家本来没有机会从这样一个铁的秩序中出头——如果不是先前巫真家族的圣女触犯了智者大人,遭到灭族的惩罚;如果不是云家长女云烛成为新的圣女,并得到了智者大人的宠幸,赐予“巫真”的名号——云家说不定仍被流放在蛮荒的属国,难返帝都。

    而巫彭元帅——那个和国务大臣巫朗多年来明争暗斗的人,殷勤扶持云家姐弟,也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云烛是他推荐给智者大人的,自当成为他朝堂上的大臂助;而云焕以不败的骄人战绩从讲武堂出科,在军中成为他对抗巫朗家族中飞廉的王牌。

    这样错综复杂的事情,如何能对师父说清楚?可令云焕惊讶的是:虽然是略略提及,看似不曾接触过****权谋的师父竟没有流露出懵懂的表情,回答的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

    “这八九年,真难为你了。”听着弟子看似随便地说一些帝都目前的大致格局,慕湮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抬手轻抚弟子的头发,“焕儿,你这是日夜与虎狼为伴啊!”

    云焕肩膀一震,诧异地看向师父,心口涌起说不出的刺痛和喜悦——这一切,他本来从未期望师父能懂,而她竟然懂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欣慰。

    “真像啊……”慕湮的手停在云焕双肩上,看着戎装弟子眉目间冷定筹划的神色,忽然间眼神有些恍惚,喃喃道,“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和语冰简直一模一样——焕儿,你一定要小心。伽蓝城里,也只有城门口那对石狮子干净罢了,什么样的人进去了,最后都会变得面目全非——不要做语冰那样的人。”

    “师父?”那个名字让云焕一惊,抬起头看着师父。虽然慕湮极少提起以前,但过去那三年里,每到一月三十日,都会默默对着伽蓝城的方向凝望,神思恍惚。云焕不敢打扰,只静静看着轮椅上的师父,偶尔会听到那个名字:“夏语冰”。

    夏语冰。少年默默记住,曾暗自去追查过这个名字。虽然沧流建国后,对前朝的事情讳莫如深,但晋升少将后,云焕能出入帝都皇家藏书阁,终于在空桑史记里,找到了这个名字。

    那是在空桑最糜烂颓废的王朝里,唯一闪耀夺目的名字:一代名臣,章台御史夏语冰,一生清廉刚正、深得天下百姓爱戴,倾尽一生之力扳倒了巨蠹曹训行太师,最后却被太师派刺客暗杀。其后延佑三年,一直流浪在海上的冰族在智者的带领下,再度踏上了云荒。十三年后,帝都伽蓝被冰族攻破,空桑六王自刎于九嶷,无色城开,十万空桑遗民消失于地面。云荒在被空桑统治六千年后,终于更换了主人。那个曾试图以一己之力重振朝纲的年轻御史一生愿望最终落空。但他也是幸运的,没有亲眼看到这个国家的覆亡。不过,夏语冰的妻子是青王魏的小女儿,最后一任青王辰的侄女。他的遗腹子塬被青王收养,伽蓝城破之时,作为六王自刎在九嶷山……那个人的一生中,不曾留下任何关于“慕湮”的记载。

    合上那卷满是灰尘的《****书》,戎装的少将坐在满架的古籍间,抬首沉吟。他无法追溯师父的往事。虽然他曾那样急切地想知道她的一生,但百年光阴将许多事情阻隔。在那个女子叱咤江湖的时候,冰族还在海上颠沛流离。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如果不是剑圣门下秘传的“灭”,如果师父不是这样在古墓中沉睡——按照世间的枯荣流转,温柔淡定的师父早已作古多年,又如何能遇上大漠里的少年……当云焕回过神的时候,耳边却听到这样一句话:“权势、力量、土地、国政……你们血管里天生就流着这些东西。无论出于什么初衷,到最后总会卷进去。你们坚信自己做得都对,都觉得有能力达到目的,所以不惜和狼虎为伴,最后不择手段了。”那样的话,让少将涣散的思维一震,重新凝聚起来。他发现自己还是不够了解师父——他本来没想到会从冲淡的师父口中吐出这番话。

    “但到最后,你们实际成为的那个人和你们想成为的那个人之间,总是不同。”慕湮的手按在弟子肩上,目光却落到别的地方——但这样的话听在耳中,云焕心中不禁悚然。

    “师父。”云焕勉强开口。“焕儿。”空桑的女剑圣恍然一惊,苦笑起来,眼里是担忧的光,“小心那些家伙啊——那些人用得着你的时候便百般对你好,如果有朝一日用不着你了,转身就会把你扔去喂狼!”

    “没关系,弟子能应付。”他抿了一下薄唇,转瞬间将心里涌起的情绪压了下去,“虽然现下遇到一些难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冷气悄无声息地吸入他的胸腔。终于顺利地不动声色抛出这句话了,说到底,他费尽周折来到这里,不就为了这句话?

    “出了什么事?”果然,慕湮一听就关切地蹙起了眉头,“焕儿,我就知道你不会随便来博古尔沙漠——遇到什么难事?快说来给师父听听。”

    “我奉命来这里找一样东西。”帝国少将坐在师父榻前,慎重而冷定,“如果找不到,就得死。”慕湮吃惊地坐起:“死令?到底是什么东西?”

    “纯青琉璃如意珠。”云焕立刻回答,仿佛想起这是机密一般,忽然住口。

    “纯青琉璃如意珠……”空桑的女剑圣手指一震,极力回忆着,“是那个东西?传说中龙神的如意珠?可是星尊帝灭了海国,镇蛟龙于苍梧之渊后,如意珠不是一直被安放在伽蓝白塔顶端?据说可以保佑全境风调雨顺。难道沧流建国后丢失了这颗宝珠,以至于要你千里来追回?”云焕勉强笑了笑,没有回答。

    多年来,伽楼罗金翅鸟的研制一直是帝国最高的机密,而纯青琉璃如意珠的作用更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如果让师父得知如意珠便是那个摧毁一切的杀人机器的内核,只怕她也会犹豫帮不帮他。决不能让慕湮得知如意珠的用途——但让他对师父公然说谎,还是办不到。他只能避而不答。“是了,这是军务,你不便多说。”他只是略微沉吟,慕湮便了解地点头,关切询问,“你应可以找到吧?可以去空寂城调用镇野军团啊……”

    云焕低头苦笑:“那样大的荒漠,靠一支军队大海捞针有什么用。那个死令是有期限的。”镇野军团虽能维持当地秩序,但他也知道军队是不得民心的。他只差直说出那一句话“在这片大漠上,论人脉,在民间谁能比得上师父?”

    这件事上,依靠镇野军团根本不如借助师父多年来在牧民中的人望——那也是他刚接到这个任务时,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的想法。“多久?”慕湮的手慢慢握紧。“一个月。”

    “一个月……”女剑圣眉间有沉吟的神色,缓缓抬头看着窗外一方蓝天,外面已渐渐黑下去,“时间是很紧啊……”

    “弟子多言了。”控制着语速,慢慢回答,感觉自己的声音如冷而钝的刀锋,然后他强迫自己,站起了身转向门外,“湘应该做好饭了。”

    慕湮苍白的脸上,神情一再变幻,在弟子走出内室前忽然叫住他:“今天晚上,附近各个部落的牧民都会来墓前集会,答谢我为他们驱走邪魔,”空桑女剑圣对着自己最小的弟子吩咐,“到时候,我拜托各族头人替我留意——都是熟悉大漠的人,说不定能有所收益。”

    “多谢师父。”终于得到了意料中的承诺,帝国少将霍然回头,单膝跪地,却不敢抬头看师父的脸。

 楼主| 发表于 2010-9-16 09:43:01 |
第四章 踏歌

    西方的天空已经全黑了。
    古墓最深处的一角是宽阔的石阶,一级级通向石砌的水池。十丈深的竖井将沙漠地底的泉脉引入古墓。他解开束发带子,让满是沙尘的头发浸入水中。水声中,云焕忽然听到古墓外面有牧民的歌声朗朗响起——已经开始了么?他立刻拧干头发,抬臂撑住水池边缘跳了出来,轻捷如豹。“湘。”他开口,“衣服。”
    鲛人少女面无表情地将他脱下的戎装递过来。
    “不是这个。”云焕不满地看了一眼傀儡——毕竟是傀儡,很多事如果不是他亲口说一遍,她根本听不懂。他自顾自拿起那一套白色的长袍,披在身上。那是师父给他找出来的袍子,大漠上牧民穿的样式。
    毕竟,这样一身征天军团的戎装,是不能出去见当地牧民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少将雪亮的眼睛暗了一下,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穿戴完毕,云焕向着外室走去。外头没有一点儿声音。从石拱门里看出去,师父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里,闭了眼一动不动。少将心里咯噔了一下,抢身过去,急唤:“师父?师父?”他一边唤,一边抬眼四处寻找那只蓝狐,可小蓝竟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情急之下,云焕凭着记忆,按蓝狐先前噬咬的穴位按了下去,力透肩井穴,想将师父唤醒。但指力才透入,便感到一股异常凌厉的剑气反击而来,将他手指弹开。那一瞬间云焕才惊觉:原来师父是在微微呼吸着——只是小憩而已。“焕儿?”慕湮睁开眼睛,笑,“你好了?我居然睡着了。”
    “师父太累了。”记起昨夜那一场大战,云焕低下头去,“是弟子不好。总是打扰师父。”
    “哪里……你回来我很高兴。”慕湮苍白的脸上有难以掩饰的疲倦,“毕竟还能再见你一次,再晚点儿来,可就难说了。”
    “师父!”云焕蓦地抬头看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反手探入怀中找什么,又想起刚换了衣服,也不等叫湘拿戎装过来,他便起身奔入内室。
    “小心!小心头!”慕湮担心地连连提醒。云焕从鲛人傀儡手中劈手拿过衣服,奔回师父面前,单膝跪下,从内襟的暗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双手托到慕湮面前。空桑女剑圣看着里面一粒金色水晶模样的东西,诧异:“这是?”
    “玉液九还金丹。”云焕抬眼看着师父,眼里涌动光芒,“徒儿特意从伽蓝帝都带来给您,您服了身体一定会好很多的!”
    “咦?”大大出乎意料,慕湮拈起金丹,忍不住微笑,“焕儿,你什么时候还学会炼丹了?你这八九年在外,都学了些什么啊。”
    “这是巫咸大人炼的……我向他求来的。”云焕讷讷一笑。十巫里巫咸是首座长老,却是不大管政务,只是一心想要炼出不死药来,也不知道他炼了多少年——反正到现在虽没有不死药,倒炼出一些据说可以延年益寿的灵丹,帝都的贵族、叶城的巨贾,都想尽方法想得到他炼的一粒丹药。
    “哦。”慕湮将那颗金丹拿在手里看,笑了笑,“难怪你说那个什么巫彭元帅还活着——我正奇怪呢,五十年前他就四十了,如今算起来已经一百岁,原来是靠了灵丹呀。”云焕笑了笑,点头默认:“巫彭大人如今还是如四十许人。”
    “比我们剑圣门下的‘灭’字诀还管用,不用靠沉睡来延缓时间。”空桑女剑圣听得有趣,侧头微笑,忽地叹了口气,“焕儿,难为你还用了那么多心。不过,师父已是快入土的人了,白白浪费这些珍贵的灵药——”
    闭了闭眼睛,仿佛又觉得疲倦,女子苍白的脸上有笑意:“老实对你说了吧,那年和巫彭交手过后,我自知伤势非同小可,也曾到处求访名医。从砂之国的游医到九嶷的巫祝,什么没求诊过?所有大夫都说,血脉已断,即使凭我一身武功,最多只能再拖五年——最多五年。除非我长时间用‘灭’来休眠,如果醒来,那么活得一日、便少一日寿命。”
    “师父!”这一惊非同小可,云焕霍然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其实我该老老实实寿终正寝。反正剑客最后死于剑下,也是正理……”轻拍弟子的肩膀,慕湮的语气却是平静,“偏生觉得有些不甘,便选了这一处古墓,用灭字诀避世沉睡。呵,那时也真傻,都不知道自己苟延残喘又能如何,就想拖着时间。偶尔被外面的魔物吵醒了,才出来替那些牧民驱赶一下——就这样醒醒睡睡,又用去了一年多。”
    “可、可是,”云焕喃喃脱口,“师父教了我三年……整整三年。”
    那三年里,师父连日督促指点,从来不曾中断。慕湮微笑起来,摇摇头,也不说话,只是把他拉起来,将金丹放回他手心,替他扣上衣领上最后一颗扣子:“你看,长那么高,袍子穿在你身上都短了一截,也只有将就了。外面牧民的聚会就要开始了,快出去。你若找不回那颗如意珠,可要大大糟糕。”
    但帝国少将却定在原地,从背后看去,他的肩背在难以克制地震动。
    “还有多久?”他霍然回身,眼里现出惊人的光亮,直扑到轮椅前,“师父您还有多少时间?一年?半年?几个月?”被弟子刹那间爆发的气势镇住,慕湮茫然:“具体我也记不清了……不出三个月吧。”
    “三个月……三个月。”那样的回答是令人绝望的,云焕喃喃重复,忽然回身,咬着牙一字一句,“好,师父,找到如意珠,我就带您回帝都!”
    “傻孩子,即使去了伽蓝城又能如何呢?”慕湮摇头,微笑,“你也说连巫咸都没有炼出不死药,是不是?”
    “不,不,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帝国少将显然被内心巨大的洪流控制着,眼里有不顾一切的光芒,冲口而出,“我去求智者大人!他是神,什么都能办到。我去求姐姐帮忙,让她求智者大人——”
    “啪!”话说到一半,一个耳光忽然落在他脸上,将他打得愣住了。
    云焕捂住自己的脸,怔怔看向轮椅上的女子。那么多年来,师父还是第一次对他动手。“痛不痛?”慕湮自己也愣了一下,连忙抬手轻抚弟子的脸,眼里的焦急却依然存在,“你看你说什么疯话!我是空桑人,还是伤在你们巫彭元帅手下的。你带我去帝都?跟十巫说你是空桑剑圣弟子?空桑的大将军西京和皇太子妃白璎是你师兄师姐……你想找死么?那些豺狼正愁找不到下口的机会!”惊怒交集,女剑圣似乎再度神气衰竭,顿了顿,放缓了语气:“焕儿,你仔细想想,反正……反正,咳咳,师父是不会和你去伽蓝城的。”
    云焕没有回答,慕湮只感觉手底下军人的肩膀在微微震动。但只是片刻,那不受控制的颤抖就停止了,沧流帝国的少将抬起头来,剑眉下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方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光,深而冷,看不到底:“师父教训的是,弟子再也不敢了。”
    “好孩子。”轻轻吐出一口气,慕湮终于微笑起来:“以后切不可鲁莽做事。牧民们外面闹了很久了,过来替师父推着轮椅,我们出去吧。”
    然而云焕还是站在那里没动,静静将手抬起,摊开,再度将那枚金丹送到她面前,一字一句:“请师父收下这枚金丹。”
    不忍再拂弟子的心意,她伸手接过,笑了笑,便当面服了下去。
    夜幕下,篝火烈烈燃起,映红一方天空。
    眼看云集的鸟灵纷纷离去,匍匐在古墓外彻夜祷告的牧人们知道一年一度的大劫又平安过去,一声欢呼,空寂城外便成了欢乐的海洋。火堆边上人头济济,牛角杯、驼骨碗纷乱地举在半空,随着各部巫人颂词往天空泼洒着美酒。十二弦声悠扬,牧民们双手相挽,踏足齐声而歌,热烈澎湃,歌颂天神和女仙——在大劫过去后,第二夜便按惯例要举行盛大的宴会,答谢古墓的女仙。
    “都唱了那么久了,怎么这次女仙还不出来呢?”一边的火堆边,一个红衣的姑娘有些纳闷地喃喃道,“以往好歹也会开了石门出来露一下面,这次难道是我们唱的跳的不够好?如果女仙不出来,我们可要不停跳下去呢。”
    “央桑公主,一定是你还不曾跳舞,而摩珂公主也不曾唱歌,所以女仙不肯出来呢!”旁边有女奴微笑着怂恿,同时示意身边的牧民附和,“族里最珍贵的两位公主都不曾出面,天神女仙怎么会满意呢?大家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旁边喝酒的牧民哄然应和。“为什么又要我跳……”红衣姑娘听见贴身女奴的话,虽然心里受用,却故意嘟起了嘴,眼睛骨碌碌乱转,“摩珂那丫头呢?她去哪里了?她不唱歌,我可不跳!”
    “摩珂公主去了琴师那边,调了弦就开唱了。”女奴珠珠笑眯眯地眨了一下眼睛,指了指另外一堆篝火,那里果然有一个装束华贵的黄衫少女站在琴师身后,俯下身轻轻地说着什么,珠珠笑了起来,“央桑公主就开始跳吧,大家都等着公主领舞呢!”
    “摩珂先唱!”忽然闹起了脾气,刁蛮少女哼了一声,却忍不住用眼角打量着另一边弹着十二弦的琴师,“哼,也不害臊,丢下我不理,整天去缠着别人——一个流浪的瞎琴师,一副娘娘腔,也值得这样巴结……”
    “呀呀,冰河琴师是多么迷人,竟然让央桑公主都吃醋了呢。”女奴珠珠显然和两位公主很熟,调笑着去拉央桑的手,“来来来,跳舞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我不跳!”央桑却依然耍脾气,一跺脚,大声,“要那个瞎子弹起琴来,摩珂先唱!”声音有些大,那边火堆旁的人显然听见了,那个正在低头调琴的琴师抬了抬头,他身后站着的黄衫少女摩珂公主也抬起头看着妹妹那边,蹙眉。
    “央桑!不许无礼!快出来跳舞。”僵持的气氛中,忽然传来威严的喝止,众人簇拥中,一个中年人手持酒碗转了过来,牧民纷纷鞠躬,口称“罗诺头人”。曼尔哥部落的族长这次亲率族人赶来这里主持盛会,却看到女儿在这里使气,不由皱眉,然后转头向着另一边招呼,“琴师,弹琴!摩珂,别光顾着说悄悄话,唱起来吧!你是大漠上的天铃鸟啊!”
    旁边的牧民听到族长开口,一起欢呼起来,哄然叫着:“火!火!火!”
    “是的,父王。”黄衫的摩珂公主脸红了一下,恭敬地答应着,然后低声对琴师道,“冰河,我要唱了啊!你会弹那一曲《火》么?”
    盲眼的琴师微微一笑,也不答应,只是将手指按上了琴弦,轻轻一拨。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所有牧民觉得在琴声响起的刹那间,荒野上所有燃烧的篝火陡然一盛,向上跳跃起来。“真棒!”摩珂公主看着面前抚琴的男子。火光明灭,映着他的脸,微阖着双眼的琴师面目俊美,有着大漠中人没有的优雅气质,修长的手按在琴上,也是牧民向所未有的儒雅悠闲,竟不似一个流浪琴师所有。
    “唱啊,我们的天铃鸟!”女子只是微一沉迷,耳边牧民的欢呼便响了起来,伴随着有节奏的拍手声催促着。摩珂公主看了一眼琴师,终于垂手站起,面向西方空寂之山,举起双手,吐声开口:“燃我神火,以告天神——”
    那样的天籁一出,整个旷野陡然寂静。歌声清冷而甘冽,如风送浮冰,仿佛冰川在绝顶融化,汩汩流入荒漠,汇成赤水,滋润万里荒漠。大漠上三个部落里的人都知道曼尔哥部族长的大女儿是大漠中的天铃鸟,如果说赤水是滋润荒漠的唯一源泉,那么她的歌声就是人们心里的甘泉。
    罗诺头人赞许地看着大女儿,对着央桑做了一个手势——虽然没有儿子,可这两个女儿,就算在三个部落的五十多个头人里,也足以让他自豪了。
    红衣的央桑公主也不理睬父亲的命令,只是侧头全心全意地听着姐姐的歌喉。等到摩珂公主第一句尾音吐出,新声未发之时,忽然足尖一动,一步便跳到了场地中心。那样轻盈如燕的身姿引起了哄然叫好,但一动之后,央桑便又不动了。所有人也就屏住气,在天籁般的歌声中静静注视。
    夜幕下,那个流浪的琴师漫不经心地拨着弦,凌乱低微,宛如日出前即将消失的薄薄雾气——竟无丝毫节奏,只是那样弥漫着、弥漫着。舞者的剪影衬在一片红色中,她提裾而立,秀颈修臂,随着一个个音符,慢慢开始动起来。
    弦声越来越急,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篝火忽然亮了起来。在第一个重音传出的刹那,伴随着摩珂唱到第二节的“燃我神火”,央桑忽然就是一个回身——回身之间,手提的裙裾忽然散开,宛如盛开的红棘花般艳丽。
    忽然间,她的脚下便踏出了清脆的节奏,让原本散淡的音乐猛然一震,被注入了如火的激情。冰河显然有些意外,手指在弦上一顿,继而唇角浮起一丝笑,手指迅速拨动十二弦,转瞬便跟上了舞者的节奏。
    红衣少女裙裾飞扬,而裙下修长的双腿在地上踩出疏密有致的节奏,回转之间神采飞扬,一扭身、一回首、一低眉、一提手,都是光芒四射、宛如红日初升。纤细双脚敲击出的节奏中,裙裾在身侧飞散和聚拢,衬得舞者曼妙的身姿宛如在一朵乍阖乍开的红棘花中舞动,说不出的美艳凌人。
    “央桑!央桑!央桑公主!”热烈美丽的舞姿显然刹那间让大漠上的牧民们燃烧起来,欢呼叫好声风一样四起。也不知是谁带头,跟随着红衣少女的舞步,所有牧民都手挽着手,围着一堆堆篝火踏歌起舞。
    那样的欢呼中,歌声已经听不到了。摩珂看着妹妹已经带动了盛宴的气氛,便知趣地在众人的欢呼中停止了歌唱,坐回了琴师身后。
    “你妹妹跳得很美……”琴师也停止了抚琴,手指压在弦上,低头微笑。
    “是么?”本来任何对央桑的称赞都会让她同样开心,可这一次摩珂却笑不出来,心里酸溜溜的,忍不住低声反驳,“你……你又看不见。”
    “听都听得出。”那个叫冰河的琴师笑着,低头拨弦,“不过摩珂公主的歌声也不输给她呢……只是为什么唱得心不在焉?难道你不敬爱天神么?”摩珂的脸陡然红了一下,但大漠上的女儿还是老老实实地细声承认,“我觉得——你比天神还好看。”手指陡然在弦上划了一下,琴师微笑着抬头,黑色的长发从额上垂落下来,掩住他微阖的双目:“多谢公主夸奖——对一个流浪琴师而言,被人拿来和天神相比,实在是会折福的。”
    摩珂想了想,退让了一步,却坚持:“至少这个大漠上,都没有冰河那么好看的人!”
    “公主没有见过罢了。”琴师脸上一直带着微笑,但那个笑容渐渐有些看不到底,“您没看过真正天神般光芒四射的脸啊。那可是能引来‘倾国’之乱的美貌呢。”那边两人絮絮低语,这边起舞的红衣少女再度瞥见,跺脚的声音更大了。
    “呀,冰河多么好看!公主可是赌气了。”正过来挽起她的手,女奴珠珠边跳边笑,看向一边和摩珂公主低头细语的琴师,赞叹,“和摩珂公主真是一对呢。哪里娘娘腔了?”
    “你看他的脸呀,那么白,女人也没那么秀气!”央桑不忿,一边用力跺脚跳舞,一边恶狠狠挑刺,“还有手,那么软那么长,一看就知道不是马背上的男子汉!只会弹弹琴,给他一把刀都拿不动。”
    “啊,原来……央桑公主喜欢勇士啊。”央桑气愤之下越跳越快,珠珠跟不上,却依旧上气不接下气地调笑,“我回头就禀告头人去!大漠上所有部落的勇士都会……都会欢呼着拿起刀枪,来曼尔哥部落为公主比武决斗呢!”
    央桑显然很喜欢听这样恭维的话,哼了一声,舞得更疾:“才不要那些粗鲁难看的家伙!个个只会和沙狼一样噬来咬去的……”
    “公主……呃,公主又要好看,又要……又要勇武,”珠珠这一下是真的跟不上公主的脚步了,干脆停下,由着央桑在人群中独舞,弯下腰大口喘气,“那可难找咯……可别嫁不出去,快点儿去求天神从天上降下一个来给你吧……”
    “哼。”央桑的脸也微微泛红了,扭头哼了一声,手指转出曼妙的动作,带动脚下的舞步,如一朵红棘花般盛放在人群中。
    忽然间,她脱口“啊”了一声,仿佛被定住身一般不动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9-16 09:43:41 |
  “怎么了?怎么了?”女奴珠珠吓了一跳,“扭到了脚么?”然而央桑公主没有回答。在女奴发觉公主的双脚完好无损,抬头诧异地询问时,忽然听到旁边的人群一下子沸腾了,爆发出阵阵欢呼:“女仙!女仙!”

    只见火光明灭中,古墓的石门轰然打开,漆黑的背景下一袭白衣飘然出现,宛如天外飞仙。所有牧民都欢呼着,俯下身去行礼,将酒碗高高举过头顶。

    女奴连忙同样俯身,同时想拉公主下去——可央桑公主仿佛僵住了,在所有人都鞠躬的时候,依然直直站着,直视着古墓洞开的门。

    女仙身后,侍立着一个白袍男子,英朗挺拔。

    “珠珠,你看,你看……天神听到我的话了。”央桑脱口低呼,但女奴不敢抬头,只是拼命拉着她的裙角想把这个不听话的公主拉下去。这样对女仙不敬,回头可要被罗诺头人狠狠责罚的。但红衣公主茫然的声音只是一刹那,再出口时已经变为狂喜:“天神听到我的话了!”

    “焕儿,你看,多么漂亮,”石门一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丛丛的篝火,以及火中旋舞的红衣少女,慕湮微笑着赞叹,“这是沙漠上最漂亮的姊妹花。”

    红衣舞者在火光中宛如一朵红棘花开放,裙裾下的双脚敲击出动人的节奏。扬眉回顾时,决然瞬息,宛如惊鸿一瞥;低眉提手时,舒缓悠长,宛如弦上低吟——而动静不止的举手抬足之间,旁观者陡然便有一种恍惚:仿佛时间随着舞者的动作,在加速或停滞。

    然而云焕只看了一眼,便弯下腰来轻声:“要出去么?师父?”

    慕湮微微点头,站在她身后的年轻军人走到她身边,稍微用力,便将女子连着轮椅从古墓的石阶上抱了下来。

    “女仙!女仙!”第一次看到女仙走来和他们欢聚,所有牧民欢呼起来,声音惊天动地。跪得近的牧民便纷纷围了上来,俯身亲吻她的衣角,表达多年来受到庇护的感激之情,人越围越多,最后竟寸步难行。

    “我不是什么女仙……不是什么女仙,”对于那样热烈的回应,慕湮把衣角紧紧攥在手里,忙不迭地解释,“我早说过我不是什么女仙!不要这样!”

    但那些牧民哪里会听女子的分辩,依旧疯狂地拥上来,试图碰触她的衣服和脚,轮椅被不停地推来推去,根本不受她控制。

    “焕儿,焕儿。”实在没有办法招架,慕湮苦笑着,下意识地回头寻找弟子的身影。“师父,”一直站在师父身后的云焕立刻俯身过来,伸臂挡住了那些狂热的牧民,抬臂握住了光剑,低声,“要弟子为你赶开这些人么?”

    “不用,”慕湮苦笑摇头,“带我去见罗诺头人吧……如意珠的事直接跟他说会好一些。”

    “好的。”云焕微微弯腰,再度将师父连着轮椅轻轻抱起,也不见他发力,只一点足便掠过丛丛篝火,落到了罗诺头人所在的火塘边。那样的距离足有五丈,便是大漠上最骁勇的年轻勇士也不能一跃而过,而这个白袍青年抱着一个人,居然轻松落下。那样矫捷如鹰的动作让在场的牧民一时间目瞪口呆。

    “罗诺头人。”在轮椅轻轻落到地上时,慕湮微笑着开口,“又见到您了——这一年来收成可好?子民可好?身体可好?”

    “啊?好,好……”罗诺头人也一时惊住:年年率领牧民来这里,但还是首次看到古墓里还有第二人出现。他讷讷点头,不停地打量着站在女仙身边的这个年轻人,满肚子的疑问,却不敢贸然询问。

    “这位是……”慕湮顺着族长的眼光看去,想要介绍,忽觉云焕的手轻轻触了她后背一下,便只是微笑着接下去,“是一个路过的好人,帮我打开了石门出来见你们。”

    “哦。”认出来人有着冰族的外貌,罗诺头人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再看了云焕一眼,心里对冰族中居然还有“好人”大感惊讶,却也不敢反驳女仙。只对着族人一声招呼,示意大家不可冷落这位贵客。

    女仙的旨意和族长的命令是高于一切的,立刻有无数酒碗举了过来,大漠上的牧民们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着对来客的欢迎。但在大家围上去之前,央桑推开族人,端着酒碗走在最前面,开始唱起了祝酒歌。那个瞬间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变成姐姐,可以拥有最动听的歌喉去对这个年轻来客歌唱,得到他的青睐。

    看到公主亲自上前敬酒,牧民们自觉地退后了,然而云焕看了一眼端着酒前来的红衣少女,听着听不懂的热情曲调,却有些为难地停住了手——自己向来滴酒不沾的。可微一迟疑,央桑的歌声却越发急切了,牧民们四面发声应和。

    “怎么?”慕湮本呆和罗诺头人吐露寻找如意珠之事,此刻听得周围牧人起哄,诧然抬首。“没什么。”云焕忽然间把心一横,接过酒碗一口喝了个底朝天。

    “好!”在他倒转手腕,将空碗展示给牧人看时,周围爆发出了一阵叫好。云焕只觉胸腔中有烈火直烧上来,他勉强运气,压住胸中的不适。央桑嘴角浮出满意的笑,从旁边女奴珠珠手里接过了满满一碗酒,又开始曼声歌唱。

    无论如何先要顺着这群牧民,虽然胸口烦闷,云焕仍然蹙眉抬手。“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再灌他喝酒了。”他的表情逃不过慕湮的眼睛,恍然想起弟子不会喝酒,空桑女剑圣微笑起来,从他手中拿过了酒碗,放在唇边轻轻啜了一口,算是礼节,对罗诺头人开口,“他要喝醉的。我替他喝了。”罗诺头人看到小女儿端着酒碗唱歌的情态,便知向来高傲的央桑动了心,正在头痛如何把这个胡闹的女儿拉开教训,听女仙如此吩咐,便借机发作起来,叱喝:“央桑!快别在这里凑热闹了,还不给女仙献舞?”

    “跳舞!跳舞!跳舞!”周围的牧人一起鼓掌,有节奏地大声喝起彩来。

    央桑虽然受了父亲训斥,但听到要她表演舞蹈,却也正中下怀——虽然唱歌不行,可跳起舞来,这个大漠还没有超过她的!

    “你会不会跳舞?”放下酒碗,红衣的小公主对着云焕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伸手邀请面前这个高大英武的青年人。这才是天神赐给她的人呢!鹰一样矫健,豹一样轻捷,拥有英朗的五官和冷亮的眼睛……比姐姐的那个琴师和草原上那些牧民不知好上多少倍!大漠女儿向来洒脱,从不懂掩饰,伸手邀请:“来跳舞吧!”

    “跳舞!跳舞!跳舞!”周围的牧民听到这个邀请,更加高兴,用热烈的欢呼和有节奏的鼓掌来表示对这位贵客的欢迎,声浪一波波涌来,不容抗拒,“火!火!火!”

    “罗诺头人,别为难他,”虽然只是稍微啜了一口,但牧民酿的烈酒仍让慕湮苍白的脸烧出了红晕,她笑着为弟子解围,“他不会……”

    “我会!”眼看师父已是第二次为自己对别人请求,更因那一碗烈酒的效力,云焕脱口便是答应了,将手中空碗一摔,大踏步走入了人群。

    慕湮也一时愕然,忽然忍不住地笑出声来。是在逞强吧,焕儿会跳舞?在军中,难道除了步战、马战、水战之外,他还学过跳舞?

    然而空桑女剑圣不曾知道,在帝都那高高的城墙下,浮华却严苛的阶层有着他们自己的交游方式。贵族中无论男女,对于舞蹈、辞赋或乐器,自小都受到严格的教导,少年时便随着父母出席各种盛宴,为家族争得声誉——十巫中最年轻的巫谢,自小便精通诸般技艺,有天才之称。云家虽然出身寒微,十年前才得势挤入皇城的贵族阶层,为了打破和其他门阀之间的隔阂,在镇守帝都的时间里,除了日常操演,少将也常在觥筹周旋之间。

    远远的火堆旁,摩珂躲在人群后,看着骄傲的妹妹一反常态端着酒碗去向这个陌生的来客唱歌,又拉着他跳舞,不由诧异地“啊”了一声,然后笑了起来:“央桑那小妮子,就这样动了心吗?”但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她没注意到身边冰河的手在弦上剧烈震了一下,长发下,清秀苍白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震惊。

    “琴师!琴师!”在白袍贵客走到场地中间开始舞蹈前,所有人齐声大喊,呼唤乐曲的配合。但摩珂回首之间,却发觉身边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凭空消失了。

    “冰河!冰河!”她茫然四顾,寻找那个无声无息离开的琴师,却惊讶地发现在人堆中再也找不到盲人琴师,连和冰河一个乐团的流浪者们都不见了。

    即使没有乐曲,那边的舞也已经开始了。

    在跳跃的火光里,借着酒兴,云焕没等曲声开始,忽然间就侧身抬手,双手交击,发出一声断喝。然后蓦然转身,抽出光剑。不同于方才央桑的火之舞那般华丽烈艳,这一舞却是洗练硬朗的。

    没有多余的举止,没有伴奏的音乐,有的只是最简单有力的动作。英姿勃发,干脆果断,乍看之下宛如阅兵操演——那便是流传于帝都的舞蹈:《破军》。每次宴会后,征天军团内的年轻贵族战士便会乘兴起舞、联剑踏歌。

    那样接近于“武”的舞,除了帝都豪门中的贵气之外,更带有军中的英气。

    大漠上的牧民们从未看过这样的舞蹈,个个都停止了喝酒喧闹,看着暗夜火旁抽剑起舞的年轻人。那样雄鹰般的风姿和气度,让马背上的民族产生了强烈的认同。

    起初只是一个人的舞。渐渐地,便有几个善舞的年轻牧民加入。黑暗里仿佛有了马踏清秋的劲朗和飒爽,融合了九问的姿势,舞者举手抬足间英气勃发,顾盼如惊电交错,令人不敢逼视。云焕只觉那一碗烈酒在胸中燃起,将长久的隐忍克制燃尽。手掌的交击、脚步的踩踏、低沉的呼喝,一切在风沙狂舞的旷野里进行着,宛如雷电交加的雨夜,有一支铁骑驰骋于原野。

    “好!”“好啊!”哄然的叫好此起彼伏,豪迈热情的牧民再度沸腾了起来,个个扔了酒碗,站了起来,跟随云焕击掌的节奏,开始歌唱。

    那边慕湮刚将如意珠的事起了个头,正准备和罗诺头人细说,听得那样的喝彩声转过头去,不知不觉也看得呆住。侧头凝望着暗夜火边起舞的弟子,忽然间也有些目眩神迷的感觉——真是变了……这次回来的焕儿,身上有着如此深远的变化,再也不同于昔年那个大漠上的冰族少年了。

    “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年轻人呀……”曼尔哥族长也看得出神,喃喃道。

    “当然。”白衣女子唇角露出一丝笑容,骄傲地扬起头。

    罗诺头人摇头叹息,遗憾:“可惜是个冰夷。”话方出口,忽然想起这个人是女仙带来的贵客,罗诺头人连忙住口。但慕湮显然听见了,虽然没说什么,明澈的眸子里也闪过一丝黯然——即使在这样万众欢腾的盛宴上,种族仇恨的阴影始终存在,恍如一只利爪高悬在众人的头顶。

    “女仙,您说您需要的那颗珠子是纯青色的、大约一寸大、会发光么?”再不敢乱说什么,罗诺头人恭恭敬敬地鞠躬,“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样的珠子散落在大漠上,要找也有很多啊——就像凝碧珠,也是差不多的模样。”

    “凝碧珠……”慕湮脱口喃喃,心中忽然一阵恶寒。她知道凝碧珠是什么东西,“不是凝碧珠。那颗珠子不是用鲛人的眼睛制成的。”

    “那是——?”罗诺头人不得要领,搓着手讷讷。慕湮想了一下,也不直说那是龙神的如意珠,只是道:“那青色的珠子上面,迎光看去有五彩琉璃的光泽,还有,如果埋在地里,便会有甘泉涌出。”

    “有甘泉涌出?”罗诺头人精神一振,朗笑站起,“那好办,那好办!大漠里头,除了赤水,能冒出泉水的地方可不多。我传令族里所有人去找泉水,掘地三尺便是了。”

    “真是麻烦头人了……”慕湮笑着在轮椅上欠身,还是第一次带给人麻烦,她心中有些不安,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下去,“能否在一个月内给回信呢?”

    “一个月……好。”曼尔哥族长搓着手,咬牙答应下来,“女仙但凡有所吩咐,大漠上哪个人敢不尽力?大家拼了命出来,也会找到那颗珠子。”

    “如此,多谢族长了。”女剑圣吐了口气,转头去寻找弟子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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